我感到異常地尷尬:“我不記得了。”
可這學長不依不饒,立刻拿出手機搜索:“上網查一下不就知道了。才265分呀,孟……曉,招生三十人,你專業排名三十?265分的是你嗎?”放下手機後更陰陽怪氣了,“哦喲,兩百多分拿東大畢業證。這不叫‘不勞而獲’,難道叫‘實至名歸’?”
我咬了咬下唇,低聲嘟噥:“也不是我想拿那個證。”
學長一拍手,調笑道:“哎喲我的天哪,怎麼什麼話都讓你說了呢。你進了東大門,四年都是東大人,畢業了和大牛們領一樣的證,實實在在的好處。二級學院人還花錢給咱們建樓了呢,你花什麼了。本來東大要豐富學科,你們要名校頭銜,各取所需的事兒,我們也不想說什麼,可你不能又當又立還去踩別人吧,多虛偽呀。”
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
學長喚回低頭找寢室壓根沒跟上這邊對話的陽樂棋問:“陽樂棋你高考多少分兒?”
陽樂棋也沒抬頭,隨口答:“593分。”
一旁的學姐整理著文件插嘴:“這屆新生的分數普遍高啊,進我們院係的最低分都是587分。”
學長說:“聽說今年東海卷題目簡單。”
“是啊,我去年才考了579分。你考了多少?”
這提問正中下懷,學長自豪地拔高音調:“我又不是東海的,我全國卷,滿分750分,我730分。”
學姐驚訝:“厲害嘛!”
陽樂棋崇拜地從紙頁上抬起臉:“那學長你得是狀元吧!”
他肯定不是狀元,不然早吹上天了,不過他得了恭維還是心滿意足,回頭對快要縮起來的我笑了笑:“看,你考兩百多分兒,想要五百七百分兒的待遇。占了便宜還要尊重,妹妹你不是錦鯉,你是瑤池仙女。”
我臉上一陣熱,拽拽陽樂棋小聲說:“我們院好像在那個方向,我先去報到了,待會兒見。”
陽樂棋到最後也沒聽出學長對我的嘲諷,神經像麻繩編的,說:“好啊你先去,等我弄完去找你。”
我拖著行李箱飛快地逃出很遠,忌憚地回頭朝那學長瞥一眼。
從窘境裏脫身才回過味來,這學長情緒激動時說話的調調怎麼妖裏妖氣的。
原來是個妖,難怪要嘲諷人家仙女。
[2] “有什麼實質性進展?”
我在學校裏繞暈了,明明記得剛才經過了第五食堂,兜兜轉轉一抬頭,又看見第五食堂的招牌。行道樹在視野裏舞動起來,樹根拱出地麵,樓體的邊緣也跟著彎曲。
我突然恍惚,汗水大顆大顆順著臉頰滑落,強烈的胃痙攣接踵而至,使我不得不跌跌撞撞摸向路邊,找食堂門口的台階席地而坐。
我無法呼吸,顫抖不停,沉溺在瀕死的感覺裏,四麵八方的建築朝這邊移動、碾壓。很快有路人注意到我的異常。
“同學,你還好嗎?”女生的聲音仿佛從極遠處傳來,我很想回答卻回答不了,這個瞬間,我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慢慢飄向樹梢,難得輕盈。
我俯瞰校園,看見一群友善的同學圍著自己,害怕自己會突然爆炸驚嚇到大家。
地平線像海浪一樣起伏,連道路盡頭牆上的塗鴉都齜牙咧嘴露出嘲諷的笑。
我十分確信自己已經死了,靈魂在低空遊蕩,隨風顛簸搖曳。
約莫過了五分鍾,我重新回到了身體裏,雖然還有點虛弱,但幸運地複活過來。
確認我身體無礙後,聚在身邊的人逐漸散了。
我又怔怔地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回想剛才的一切,心有餘悸,初中那次語文課發言淪為笑柄時的感受又出現了,比上次還劇烈。
出師不利。這是開學第一天。
我白著一張臉,慢吞吞地拖著行李箱,往方才圍觀同學給我指的藝術學院報名點方向走去,攤位上是兩個學姐,沒有男生,這讓我鬆了口氣。相較而言,我更不擅長和男生打交道。
我跟著報到隊伍慢慢挪動,更幸運的是前一個新生剛離開,學姐就注意到我,不需要我斟酌開場白,學姐就主動問:“同學你叫什麼?”
“孟曉……孟浩然的《春曉》……那個……”
“找到了。”學姐善解人意地抬頭衝我微笑,緩解我的尷尬,又迅速在寢室分配表上指出我的名字,“你住這裏,45樓408。把報到材料給我吧。”
我乖乖照做,瞬間喜歡上了她。
對方動作麻利地完成所有材料核對,將校卡和新生手冊遞給我,一一囑咐:“這是飯卡,除了吃飯還能刷校醫院,第二食堂比較好吃,就是離我們宿舍樓有點遠。這個是新生手冊,沒什麼重點,可以忽略。”
我認真聽著,偶爾拘謹地點點頭,正往書包裏塞沒重點的新生手冊,又來了一個學姐,拍拍麵前坐著的這個說:“辛苦啦,剩下的我來吧。”
麵前這個一邊起身一邊說:“那我先去找宿舍了,學姐們有空來玩。”
“晚上去找你。”
我一時沒跟上劇情,沒搞懂她們之間的關係。收材料的學姐忽然從桌下拉出個行李箱,對我說:“我們走吧。我們在一個宿舍。”
我視線追著她走,驚詫得忘了膽怯:“你也是新生?”
“是啊,不像嗎?”她笑著問。
還以為她至少是大三的學姐。
我搖搖頭,這才重新認真打量她,她瘦而結實,穿一條半透明縐紗的碎花連衣裙,大麵積地袒露出胸和長腿,既不豔俗也不小清新,濃烈得奪目,自然卷的黑頭發像瀑布一樣濃密厚實,一動就散發出香水味。
她不像是會出現在我身邊,而像是會出現在大幅海報上的那種人。
她愉悅歡快的雀躍聲調也讓人自慚形穢:“剛才隻是學姐上廁所去了,我幫忙搭把手。我叫鍾凱昕。”
我們倆沉默著拖著箱子走出幾步,她又打開話匣:“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你是不是拍過廣告?”
“哎?沒有呀。”
“大概我們上小學那時候,有個廣告……嗯……四五歲小妹妹和小狗狗追來追去唱著歌的衛生紙廣告,沒拍過嗎?”
我知道她說的是哪個廣告,高一時我的語文老師也提過我長得像那個圓乎乎的小朋友,但隻是長得有點像。
我提醒她:“你上小學的時候,我應該也上小學了,怎麼可能四五歲?”
“哦對,說得也是哈哈哈。”鍾凱昕樂嗬嗬地撓撓腦袋。
我彎起眼睛,我們可以聊這麼輕鬆的話題,或許我能和她成為朋友。
在社交方麵,我總是近乎碰運氣,碰上陽樂棋這樣性格活潑熱情主動的人能和我多說幾句話,或者碰上易然這樣同樣不活躍的願意和我一起慢熱,這種概率不高,鍾凱昕看起來更像前者,而我隻能坐在原處靜待對方行動。
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性格有點問題,比起四處交際更適合安靜獨處,而這種想法也使我的羞怯愈演愈烈,減少社交後,我變得更加不善於社交。在一些不得不進行社交的場合,我發現自己已經連說話音量都控製不好,當我放鬆下來時很容易出現失控的高音,把自己都嚇一跳,繼而紅著臉徹底陷入沉默。
前兩年我還羞於承認,最近越來越多人半真半假地自稱“社恐”倒是讓我鬆了口氣。內向、孤僻聽起來都帶著負麵含義,而“社恐”聽上去卻隻是一種流行。我終於可以放下自我糾結,不再時刻想著這件事。
我希望爸爸媽媽也別再一臉擔憂地催我“學會和人打交道”,希望能一個人待著而不被揣測內心陰暗,希望好朋友能自己送上門而不用我沒話找話地去努力攀附,希望不再有必須成為人群中焦點被評頭論足的出醜活動……
一想到未來四年要學的專業是表演,我就生無可戀,可是考慮高考誌願時我別無選擇,僅有的兩個朋友都一定能考上東海大學,為了跟隨他們隻能走這條超低分的捷徑。
往宿舍去途經奶茶店,鍾凱昕提議買杯飲料,我並不渴,但不介意守著兩個行李箱站在台階下等她。
鍾凱昕靠著櫃台隨口跟我閑聊:“今天太熱了,人都快化了。”
“是啊,氣溫有四十度……”我小心翼翼地附和。
道路對麵傳來高亢的呼喊:“曉曉!孟曉!孟——曉——曉——”
不用猜也知道是易然。我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下被喊名字,這讓我感到招搖和尷尬,但我不怪易然,因為知道易然和我有相似的毛病——對說話這件事不夠嫻熟,當她興奮起來就很難控製音量,她不是故意的。
與此同時,鍾凱昕在身側對店員點單:“我要一杯冰的茉香奶綠,不要奶蓋。”
我暗暗羨慕她能對點單如此得心應手,並開始幻想,如果能和她成為朋友,點單這種事就能順理成章交給她代勞。
從前我和易然總是互相盼著對方能代替自己迎接這種挑戰,兩個人時常在麥當勞耗上半天,互相推諉,最後用猜拳和賴皮決定由誰去和店員交涉。
大多數時候——如果店員是男生,或者店員長得凶,或者他們看起來太忙碌——我和易然就會放棄點單,出門去找一家便利店,從貨架上自取兩個飯團,無聲地排隊結賬,盡量避免和陌生人產生複雜的糾纏。
而此時,我責無旁貸,必須介紹鍾凱昕和易然認識。
好在鍾凱昕親和力強,大大降低了這事的難度,等我話音一落,她就主動接過話茬問易然:“你哪個院的?”
“我數院。”
“哇!”
這語氣詞的隱藏意義不言而喻,數學是東大的王牌專業,我也跟著為此驕傲起來。
說話間兩個男生經過我們身邊,一片耀眼奪目的白色從眼前掠過,是夏日陽光直射下白T恤的一角,我的目光卻沒有像鍾凱昕那樣追隨過去。
年輕的店員拿出菜單對他們介紹:“建議嚐試一下我們的開學新品。”
而眼前,易然發出邀約:“星期六下午陪我去大悅城參加見麵會吧。”
“可我跟陽陽約了看電影。”我說。
“真交往啦?我隻出去旅遊兩個星期你們就搞這麼大新聞。”
“哈哈,他告白太突然,我也來不及跟你商量,一上頭就答應了。”
“然後呢?有什麼實質性進展?”
“沒有,那天到現在我們才見了一麵,今天是第二麵。”
“那是怎麼回事?吵架了?”
“沒有啊,也沒吵架,他就是一直在和朋友練球,叫我去看他打球,我又覺得太曬。”
“啊?你們倆怎麼搞的?”易然不經意往鍾凱昕那邊掃一眼,突然壓低了音量,用近乎氣聲繼續說道,“開始了交往又各忙各的,連麵都不見,太奇怪了吧,不是因為喜歡才交往的嗎?難道互相喜歡的人不會想天天膩在一起?”
“不知道呀,我之前又沒有談過戀愛。我還想問你呢。”
“所以我才說你們奇怪。”易然續過之前的話題,“你們星期六看什麼電影?”
“《殺人獨白》。”
“不是我說,正常的情侶約會該看愛情片。”
“我想看嘛,想了一個月,約陽陽他老是不來。”
“好像已經下映了。”
“院線沒了,但學校下映晚一點,早上我路過禮堂,看海報寫星期六還有最後一場……”
“好吧,不去算了,下周我們再一起出去。我寢室還沒收拾,先回去啦。”
“嗯,拜拜。”
易然離開後,我回頭去看鍾凱昕是否已經拿到她的奶茶,卻見她正笑盈盈地咬著吸管朝不遠處深情注目。
鍾凱昕用下巴往前點了點,道:“看見沒?葉堯、裴弈。”
“嗯?”又過了兩秒,我才反應過來她念的是兩個人名,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去,隻見兩個男生的背影,就是剛才跟在鍾凱昕身後買奶茶那兩個白T恤,可我一直沒抬頭看過臉,我的眼睛通常隻能徘徊在別人胸前。
仿佛心靈感應似的,其中一個男生回過頭來。
我的神經像含羞草那樣因為受到突然的刺激而蜷縮起來,替鍾凱昕羞怯,沒想到人家壓根不當回事,落落大方地高舉手臂朝他揮了揮,同時湊近我耳邊說:“前麵那個葉堯,建築學院大帥哥,你覺得他帥還是顧潯帥?”
“顧潯?”傻瓜似的重複,我以為她指的是另一個沒回頭的,“我沒看見臉。”
鍾凱昕無語,不得不轉頭對我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軍訓那會兒的鋼槍連你知道吧?所有被選進去的男生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葉堯是裏麵最帥的那個。”
我趕在對方把臉轉回去之前匆匆一瞥,男生似是對鍾凱昕克製地展露了一點微笑。
酸澀感忽然漫過了我的鼻腔。很羨慕他們,漂亮,明朗,坦然的樣子,僅僅是在奶茶店碰過麵就能彼此留下深刻印象,像種子落入肥沃的土壤,不需要刻意的灌溉就能長出參天大樹。而我做不到,卑微笨拙的我竭盡全力也做不到討人喜歡,人們把目光投向我的唯一原因是覺得我怪異準備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