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某個春日早晨,李豆蔻衝進林池的房間把他拽了起來。
“起來,起來!”
“煩死了!讓我再睡一會兒!”
她瘦了下來。下巴開始有了尖尖的弧度,笑起來的時候,酒窩竟更深了。
可是她明明瘦了,為什麼還是能力如蠻牛一般地把他整個人從溫暖的床鋪上拽起來,然後粗暴地,卻輕而易舉地丟到地上!
“說好早上一塊去買菜的!”她兩手叉腰地,柳眉倒豎地不滿嘟囔。
今天下午,爸媽就會從老家回來,並且,今天是林局長的40歲生日。李豆蔻拖著林池秘密準備了一個驚喜,就是由他們兩個,做好菜等待二老歸來。菜譜是頭一日就準備好了的,李豆蔻躍躍欲試。
下了一夜雨的秋日早晨,薄薄的微光罩在身上,是溫柔的幹淨利落,手臂上掛著購物袋的李豆蔻就走在他的前麵。
她個子不算高,跟當時還沒有完全發育的自己,差不多。
林池跟在她身後穿過早晨買菜的人群,耳邊是嘈雜的菜場吆喝和討價還價的聲音,一派的俗世之景,令他覺得歲月從他身邊流走,不知不覺,一抹微笑在少年的臉上盛放出來,雖然努力地憋著,內心裏,卻止不住的一種平和歡愉。
沒什麼,隻是16歲的林池,忽然覺得他們倆這樣前後走著,很像結婚多年的俗世夫妻。
是什麼時候開始有——李豆蔻是個女人的想法的?
2002年的12月,非典全麵入侵。這個叫sars的病毒,引起了全國人民的空前絕後的恐慌。聽說首都大麵積的人被隔離,生活被白色恐怖的陰影籠罩。A市,也淪落了。
大麵積的正常生活軌跡被切斷,學校放大假。那年,他們剛好初三。
對於學生們來說,死亡的恐怖似乎並沒有太近,反倒是能忽然沒止境的放假,令人興奮不已。
雖然,被家長禁止外出,但能在初冬的寒冷裏不必早起,窩在有暖氣機的房間裏偷看課外書和大碟,已是十足的饋贈。
可惜的是,林池在放假的第二天就打起了噴嚏,林媽媽如臨大敵,立馬給加班的丈夫撥了電話,語無倫次。
林大局長當機立斷,下令林阿姨采取緊急措施,畢竟非典是大事兒,醫院裏候診的病人已排出了大門口,所有人都惶恐不安,他認為,眼下第一時間先不能慌了手腳、草木皆兵。
於是林池被關在小屋子裏,熱毛巾敷了一條又一條。
林阿姨之前做個護士,此刻儼然將家裏當成小醫院,藥品是早就備好的,吩咐林池吃下後,將門帶上,囑咐李豆蔻不許去看他。
關於非典,他們知道的不多,隻知道,那是一種嚴重急性呼吸綜合症,弄不好,會死人。新聞裏不停的播,死亡人數不斷高漲,全城戒備,人心惶惶。
完了。李豆蔻當時想,林池一定是得了非典了。
這個想法令她腦袋空白,一整晚上對著數學書卻一個符號都看不進去。在林阿姨入睡後,她決定深入敵區,躡手躡腳地溜進“隔離區”。
林池燒得厲害,眼睛微微張開,看著眼前的李豆蔻。
“你還好吧?”
“可能要死了。”他絕望地張了張嘴,嘴唇因為發燒而幹涸,起了皮兒,看起來特別憔悴。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嚇了一跳,真燙。林池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這家夥卻見她緊張兮兮的樣子,說起該死的俏皮話來:“我要是死了……你幫我寫一份遺囑。我死了吧,把我的骨灰灑到納木錯去……納木錯你知道吧,在西藏呢,老子還沒去過呢。還有你得照顧我爸媽。我媽膝關節老疼,你得讓她注意一下保暖,千萬別感冒了……”
“林池,閉嘴。”
“李豆蔻啊,我要是死了……你嫁不出去以後,可得……”
“林池,你不會死的。”李豆蔻斬釘截鐵地說。
“老子得的可是非典……”
李豆蔻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就鬼使神差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地以飛快的速度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然後還特別認真地,跟赴刑場似的悲壯地說:“好了,這樣你就可以把非典傳染給我了。要死我們也一起死吧。”
少年人悶在那裏,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吻給弄傻了眼。
李豆蔻的獻身精神,換來了他一聲歇斯底裏的吼:“李豆蔻你耍什麼流氓啊!”
而被轟出門的李豆蔻,一麵為自己一點都不矜持的舉動而懊惱萬分,一麵摸了摸自己因為羞愧而發紅的臉頰,悲傷地想。
這非典也太好傳染了吧?我這就燙成這樣了?
不過,令人慶幸的是,林池第二天退了燒,一家四口的白色恐怖危機,總算解除。而李豆蔻卻感到很難過……早知道不是非典,不是生死離別,她裝什麼同生共死啊!
想起那個吻,林池忍不住紅了臉。前麵的女孩忽然回過頭來,好奇地盯著他。
“林池,你在笑什麼,笑得跟缺心眼似的?過來,拎不動了啦。”
那時候,百度還沒有百科,所以,一切都是按照從新華書店買回的小開本的簡潔食譜。步驟寫得簡單,於是李豆蔻初次下手,就選了高難度的山藥紅燒肉和紅燒螃蟹。林池對下廚興致很低,李豆蔻可不願意白便宜他,苦口婆心嘮嘮叨叨的結果是林池願意給她打下手。
“怎麼辦!怎麼辦啊!”橫行肆虐的螃蟹,令李豆蔻失了方寸,回頭卻看到林池怡然自得地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她的窘態。
“來幫忙啊!”
“連隻螃蟹都抓不住。蠢!”林池聳了聳肩,迅速避開了李豆蔻飛過來的一隻鐵湯勺。
“禽獸。”李豆蔻恨恨地罵了那個號稱打下手卻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待會別跟我搶功勞!”
好殘忍啊,嗚嗚嗚。
一麵將螃蟹扔進滾水裏的李豆蔻,發出了淒厲的哭聲。
“我是個劊子手!”過了幾秒,她睜開眼睛打開鍋蓋,將信將疑地問林池,“它死沒死?”
隻負責遞送各種油鹽醬醋的“大小姐”,望著李豆蔻生疏的技藝,不由歎了一口氣,他必須時時刻刻提醒她,喂,該放鹽了,喂,關中火,喂……螃蟹的腿毛是不是有點太長了啊?喂蠢貨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你來你來!”李豆蔻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我動手能力差。”
“我看你腦子沒霍金聰明,行動能力還不如他呢!”
“好無聊啊。紅燒肉得煮半個小時啊,李大廚,我可不可以申請離開一會?”雖說是申請,林池沒等她答話就一溜煙跑了。
林池坐回到電腦前,嘴角一直勾著。少年人可以預見的未來生活就是這樣的,雖然李豆蔻笨一點,但夫妻同心,總可以弄出一桌滿漢全席的。何況,她還是有賢妻良母的潛質的啊哈哈哈。浮想聯翩的林池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一個十多年後的白日夢,甚至是白日春夢,不由地鄙夷自己起來。
喂喂喂,以前的林池去哪了!以前還天天擔心李豆蔻萬一嫁不出去自己就會遭殃的林池,就這麼對現實屈服了嗎?
“林池……”
廚房裏忽然傳來了李豆蔻淒慘絕望的哀鳴,林池嚇了一跳,李豆蔻不會是被油鍋給炸毀容了吧?急三火四地衝刺到廚房門口,聞到一陣香氣撲鼻的……焦味,眼前的李豆蔻,滿臉沮喪地夾起一塊漆黑的物體,然後朝著林池一步步走出,露出邪惡的表情:
“快嚐嚐,我做的紅燒肉。”
“你知不知道吃了焦掉的食物是很容易得癌症的!”在林池被李豆蔻強迫吃下那塊外焦裏也焦的紅燒肉後,他一邊咳嗽一邊義憤填膺地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謀殺親……”立馬收住,好險,差點親夫兩個字就要問世了!
“怎麼辦啊……”李豆蔻望著桌上失敗的成品,絕望地想和林池同歸於盡。
必須收回對她“可能也許不一定會成為賢妻良母”的揣測,林池看了一眼時鍾,一道紅燒肉要40-50分鍾,還來得及,你等著,山藥還有吧?我跑趟樓下超市,看還有沒有新鮮的肉。
“林池!愛死你了!”撲過來的李豆蔻滿手的油,林池卻隻輕微側了側身,本以為他會躲開的李豆蔻尷尬地將手搭在對方的肩上,整一個嬌妻撒嬌的姿勢,事已至此,她隻得厚著臉皮接下去說道:“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了。”
“相許你個頭。”明明一心甜蜜的林池,故作出嫌棄的樣子,“你這個傻透了的女人,你可得努力努力,省得將來沒人要,我媽同情你來委屈我!”
“放心吧。”她拍拍自己的胸膛,“如果有那一日,我一定會垂死掙紮的!”
林池嘁一聲,一臉憂傷地看著她說了一句:“別拍了,夠小了,再拍……就往後彈了。”
火候是中火,時間是30分鍾,出鍋成品完美,上桌時間剛剛好是五點整。
這世間的一切,都不用太好,剛剛好就最好。
屋裏飄著的食物香氣,夾雜著方才做失敗的那一道的焦味兒,卻使得味道,更特別一些。
滿心雀躍地等待著大人的回來,李豆蔻甚至將水果切片,沒有沙拉,就擺出漂亮的形狀來,廢了好幾根胡蘿卜,終於出來一朵花。在她快要雕出一個胡蘿卜花園的時候,時鍾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
“怎麼六點了,他們還沒回來?”
“車晚點吧。很正常呀。”
“菜都冷了。”並不是抱怨,而是惋惜,“你打個電話吧?”有這個念頭,忽然有些不安起來。
在海洋館的等待,像是曾被其咬過的蛇,從此害怕一切沒數的等待。
“好啦。”林池覺得她小題大作,還是跑到電話機麵前。
似乎響了很久那邊才接,林池剛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媽,臉色就變了。
李豆蔻覺得自己的心揪了起來,疾跑過去,對他做口型:“怎麼了?”
林池木然地掛掉電話,表情有些呆了。
“糟了。”
“到底怎麼了!”
林池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車禍。
【煙火】
“嗯。當時出了一場車禍。”許臨安提起舊事的樣子,輕描淡寫得有些過分,好像那一切都不是發生在他身上,而是旁人的。
她倒是替他驚心動魄起來:“所以,那個人,一直都不知道?”
“嗯。”許臨安替她倒上酒,“你的酒量,好像不錯。”
白灼基圍蝦和啤酒,是她和許臨安的宵夜。
沒讓許臨安去拿昂貴的XO,畢竟在小飯館,挺不搭。點上紮啤,地道的市井吃法,讓豆蔻覺得許臨安忽然像是落進了煙火。這個家夥,就是該高腳杯裹著紅酒,麵前一盤西洋菜色。
許臨安應當極少與人說他的故事。因為豆蔻發現,他嚐嚐講著講著就卡住。她和另外一個她混在一起。她是誰豆蔻不知道,但明白另外一個她是趙言歡。想來這個“她”,必然很優秀,否則如何能讓許臨安如此垂青,又讓趙大明星,淪為配角。她聽得入神,一隻蝦一隻蝦地剝。
優等生和優等生的傲慢與偏愛。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很輕易地,失之交臂。
她何來不惋惜。他們之間,總是因為“麵子”和“不篤定”而相互錯失,豆蔻忍不住不平,問了一句。
“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車禍那段日子太難熬。發生了太多的事了。我應付不過來,怕耽誤了她。”
愛情,哪裏存在什麼耽誤不耽誤。
“其實,人的試聽非常有限,你能看到和聽到的,也許隻是對方願意或者敢於呈現在你麵前的一幕。而心跟心之間,有太多的障礙了。不是一句‘我愛你’就可以抵消所有的不理解的。而有些時候,一些很簡單的道理,兩個人因為太在乎,反而沒辦法點破。”
一貫話不多的許臨安,說了他人生中也許除了大大小小的演講外,最長的句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是陪你解悶,結果,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想起她來,說的有些多了。”
豆蔻臉一紅,複又想起那句話。
定要有你,方為人生。
“你說,沒有誰會離了誰就活不下去吧。”
“那是當然。”許臨安笑是笑,卻有遺憾,“但是,活得會比較不好。”
“你呢?”
我?她微微一怔,笑著說,我的故事……似乎沒什麼好說的。
“是啊,說說你的這些年吧。”
她從許臨安的眼神裏看出,也許他不是真的想聽她的“這些年”,而是,大方地敞開自己的樹洞,你倒吧,倒了,你就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