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陷入了沉寂之中。
許多事兒,是不能提的,她表麵上是個沒經太多風浪的姑娘,骨子裏,卻已是千瘡百孔。那些傷疤,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去揭。
“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她聳聳肩,歎了口長長的氣。
有些委屈,自己消化,就好。何必說出來,再博別人的同情。
到了打烊的時間了,老板拍醒看《海賊王》睡著的孩子,他們也不好意思再多坐,便起身了。
“稿子我可能要後天才能出了。”她抱歉地說。
“沒事,這幾天,你好好休息,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吧。”
“我……什麼事?”她的心一提。
許臨安笑了笑:“你心裏有事,不處理好,怎麼好好替我賣命。我也得去處理一件事,可能這幾天都不會在杭城了,稿子的事,就交給你了。”
“誒?”她有些咂舌,最近雜誌社事務繁多,一貫愛工作如命的主編,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走開呢?
“去找那個人。”他聳聳肩,“我今天意識到,不找到她,我可能這輩子都得孤老終身了。”
李豆蔻終於從小飯館裏出來時,林池迅速地摁滅了手中的煙。她果然走進了旁邊的暮雲小區。林池快步跟上去,小區是老小區,兜兜轉轉的一條僻靜的小道,是他所熟悉的,雜亂無章的堆放和停車,路倒像是人自動給捏出來的,難怪西貝那家夥會弄不清楚豆蔻住哪一幢。
盡管隻住了短短幾個月,但對於林池來說,那記憶,太刻骨了。
他的心提著,煞白的日光燈像是頭頂無數個月亮,緊緊地盯著自己。
那些心頭的疑惑,在她拐向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幢樓時,倏然解開,林池的腳步微微一滯,手心裏,全是汗。
“是誰?”前麵的女生警惕地回過頭,剛好是拐角處,樓道為他打了掩護。他大氣不出,靜靜地等待時間的流動。
李豆蔻的警覺還是讓人放心的,這樣不必擔心她走夜路會碰到壞人。不像幾年前那麼蠢笨,被他跟了一路都毫不知情。林池的嘴角微微揚起來,前方的豆蔻已經一溜煙跑上樓去,幾分鍾過後,那盞昏黃的燈,亮了起來,氤氳了他的眼睛。
林池緩緩地蹲下去,記憶如潮水一般湧現。那間小屋裏關於李豆蔻的記憶,是銘心的,是無法忘卻的,月光不好,卻總是需要曬一曬的。
舊日浮光掠影,出現在眼前。他看到那間屋子裏,發著高燒的自己,掙紮著起身到廚房,當他看到那個穿著藍色圍裙正手忙腳亂地替他煮著薑茶的李豆蔻時,他的心裏一片潮濕的溫存。
一轉眼,竟已三年。
2004年中考前夕,韓秋君的媽媽,也就是A市百貨公司的總經理,衝進了她們班的教室,那個貴婦人,指著正跟同桌秀著新指甲油的沈露安破口大罵。
狐狸精,不要臉等等詞彙,夾雜著A市土話裏最肮髒的字眼,如同武俠小說裏的棗核,一顆顆地彈中沈露安的臉。
大家夥兒都聽明白了,沈露安的媽媽,是個可恥的小三。眾人皆向沈露安投去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表情。
沈露安頓時無形地鼻青臉腫了。
幾個月前,林叔叔的生日那天。從林池口中冒出的“車禍”兩個字,讓李豆蔻瞬間石化了。
當她正倉皇失措,整個人發抖時,林池已經火速地穿好了鞋子,推門準備出去。
“你在家等著,我去醫院!”
最後的結果是她拖著拖鞋,一身油煙氣地追在了甩下一句話就衝下樓的林池身後。
從了解過程到跟醫生的溝通,李豆蔻在聽到“翻車”二字後,整個人耳朵裏一直嗡嗡作響。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
然而林池那樣鎮定,他辦好一切手續的時候,出現在醫院的走廊裏,望著遠遠地坐在手術室門口的藍色座椅上的李豆蔻,隻覺得腿一軟。
他剛剛拿到了屬於有自己的身份證,他剛剛跟李豆蔻說,他是個大人了。
李豆蔻一直在發抖,遠遠地看到林池的時候,她騰地站了起來,他看起來真的像個大人。她真的不想再失去一個人了。
林池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我媽沒事,皮外傷而已。我爸……不知道。
林池的聲音有些焦躁,充滿著不篤定。她知道,他和她一樣害怕。
不,那是他的爸爸,他一定比她還害怕。
八年前的失去是被放緩了的,她的悲傷被年幼對死亡的一知半解以及善意的隱瞞拖得很長,然而,林池麵對的這一下,卻是猝不及防。
“林池。”她啞著嗓子,定睛地看著他。
林池卻隻是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然後,一個沉甸甸的擁抱,向他襲來。
“會沒事的。”她附在他耳朵邊輕輕地但斬釘截鐵地說。
那一刻,一直跟自己說,男子漢不能落淚的林池,眼淚像是決了堤,把頭撇向一邊,嘴邊喃喃地無聲重複著她的話。
會沒事的。一定。
手術室的燈終於亮起,他們倆像是還魂似的從恍惚裏緩過勁來,麵前的白大褂醫生摘掉口罩,露了一張美麗又眼熟的臉。
“林池,你爸脫離危險了。”
兩個孩子剛鬆了一口氣,又聽到她說:“不過……”心提到嗓子眼,等待著她說下去。
對於兩個孩子來說,生命保住已是幸事,並且對於言辭生澀的病例報告,他們還未能消化。
隱憂是有的,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個“不過”後來的“後遺症”帶來的小衝擊,並沒有把他們弄垮。並且,眼前漂亮的大夫阿姨甚至特別關照,跟他們說,一定會盡力讓他康複的,頓時感激涕零。
林池忽然想起來,詫異地問眼前和善的大夫:“阿姨,您怎麼知道我叫林池?”
坐在辦公桌前的女子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我是沈露安的媽媽。”
雖然她沒有如願讓林叔叔的腿恢複到車禍以前,但那段時間,讓林池對這個漂亮的阿姨心生好感,甚至對他一向覺得很吵好煩的沈露安,都難得開始展露他八顆牙的標準微笑。
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會在韓秋君的媽媽毫無長尊失去理智地衝進教室教訓“小三”的女兒時,想都沒想地擋在她麵前。
“不要隨便汙蔑別人!”林池義正言辭地選擇相信,在初三一班混亂的教室裏,他將渾身發抖的沈露安護在身後,而這一舉動,怕就是讓沈露安記掛他一生的溯源。
喜歡一個人非常簡單,但非常喜歡一個人,卻是需要理由的。
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時因為找到醫院得知沈醫師已聞風離職,韓秋君的媽媽怒不可遏地跑到學校裏來找她女兒,本想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卻最終在看到沈露安與她媽媽相像的臉時,失去理智,更在林池開口辯護時,刺中她的自尊心,她瘋了似的將手裏的手機朝著林池的臉砸了過來。
而坐在他旁邊的李豆蔻,想都沒想,伸出手去擋。
盡管隻是一隻手機罷了,她的手還是被砸得生疼生疼的,而回頭看到的一幕,令她暫時忘記了疼痛。
林池一把將沈露安塞到了身後,眼神堅定,態度決絕。
他從不曾這樣保護過自己。
保安和教導處主任過來,拖住並勸走了失態的原配夫人。沈露安繃著一根弦終於鬆弛下來。李豆蔻覺得自己的手心發麻,攤出手掌,被手機砸到的手背處,紅腫了一大片。
眾人議論紛紛,林池問她,你沒事吧?
她黯然說,沒事,你安慰一下沈露安吧。
那天輪到豆蔻值勤,擦黑板的時候,一邊趕著數學作業一邊等她一起放學的林池,忽然撲到黑板前來。
“你的手!”
啊。這才留意到,手背腫成了豬蹄。
“可能是凍瘡了。”她說。窗外夏日的蟬鳴,令人心煩意亂。
“那個大媽!欺人太甚!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傷及無辜幹嘛!”
她不知道,無辜的是她,還是沈露安。
林池將她的手端詳了一陣,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黑板擦。
“我來我來,你一邊兒去。回家可得讓我媽給你燉點豬蹄膀補補了,要不然殘廢了我還得養你一輩子。”
一下午的悶悶不樂,頓時被他一句話逗沒了。李豆蔻歪著頭盯著林池包攬她的所有班務,前幾年還需要跳著擦黑板的男生,又高了一個頭,踮腳就能擦到最頂端。
這時候,門外顯現了一個人影兒,是沈露安。
一貫都驕矜,走路頭昂得跟孔雀似的沈露安,瑟瑟微微地,可憐巴巴地張望著裏頭的人。
“那個……林池……我等會,可以跟你一起走嗎……”她剛看到韓秋君跟她們班的幾個女生,氣勢洶洶地等在校外的巷子口,似乎還拿著作案工具,隻待她羊入虎口。
李豆蔻等她開口,卻發現她求助的人,是林池,而她,壓根就是個小透明。她說,跟你一起走,而不是,跟你們一起走。
林池緩緩回過頭,看了一眼豆蔻,然後朝著沈露安露出皎潔的牙齒。
“當然可以!”
“你們倆讓開!”韓秋君雖是學校裏數一數二的土豪公主,但事實上她並不算驕矜,也從來不是一個盛氣淩人的姑娘,所以小學到初中,李豆蔻、林池和她的關係,都還算不錯。這個姑娘做事認真,中規中矩,如若不是豁出去了,也斷不會使這種路口堵人的手段,“李豆蔻,你要幫著她是嗎?那我們就絕交!”她使出殺手鐧,豆蔻有些為難。林池卻跟一尊雕塑似的擋住沈露安。豆蔻說:“韓秋君,冤有頭債有主……畢竟也不是沈露安的錯……你就大人有大量。拜托。”從小到大,李豆蔻雖然算不上強勢,可求人的姿態卻少有,奉行說不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要命一條。
韓秋君漲紅了臉:“可她媽媽……”她其實是膽小的姑娘,此刻有些動搖,旁邊的一個女生卻慫恿道。
“她媽媽是狐狸精,女兒一定也有狐狸精的基因!”說話的女生,正是徐霜,情書事件已經過去甚久,早被大多數人拋到九霄雲外,但她看林池的眼神,還是有些怪。
沈露安因有男生在場,忍不住回擊道:“憑什麼都是我媽的錯,你怎麼不問問你媽,幹嘛連一個男人都管不住呢?像個瘋婆子一樣……也難怪……”
豆蔻心裏微微一刺,哎喲喂沈露安……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而韓秋君聞言,直接兜過旁邊女生手裏的一個水桶,朝著沈露安潑了過去。
別啊!李豆蔻的第一個想法是,那桶裏裝著的,是硫酸。電視裏不都這麼演嗎?她生怕那硫酸毀了她青梅竹馬林池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犧牲精神,挺身而出。
一桶的墨水,她黑著一張包公似的臉,預想中的化學反應卻沒有發生,而林池大聲叫道:“李豆蔻!”然後一把把她扭過臉來。
她有些不耐煩:“我沒死,少叫魂。”爾後回過頭,指著捂著嘴嚇得臉色蒼白的沈露安對韓秋君說:“既然是墨水,你就可勁兒潑吧。潑完了,以後別找她麻煩了。”
韓秋君卻傻了眼了:“對不起……豆蔻……你沒事兒吧?”
“太過分了!”將沈露安護送到家,林池在學校的水池邊,去找正使勁地想把一身墨水洗幹淨的李豆蔻。
沈露安也挺過分的。她本想這麼說,卻聽到林池歎了口氣說。
“沈露安也真的可憐,她一路哭到家的,雖然這墨水沒有潑到她,流言的髒水卻已經潑濕了她。”
李豆蔻打量著林池,這個家夥平時話也不是特別多,怎麼到了沈露安這,叨嘮得跟個唐僧似的呢?
“走吧。”身上的墨水是洗不幹淨了,她擺擺頭說,“回去吧。”
林池迅速地褪下身上的校服,替她披上,揉了揉她的頭發:“委屈你了。以後這種事,你別瞎出頭,不還有我嗎?”
這句話,真貼心。她鼻子一酸,如果不是為了沈露安,而是為她,該多好。
沈露安後來沒有來上學,校園裏關於沈大夫和韓富商的桃色新聞頗多,韓秋君看到豆蔻不再打招呼,盡管覺得抱歉,但她知道,李豆蔻和林池,都站到了她的對立麵。後來聽說沈露安要轉學,來收拾剩下的教材的時候,離中考,已沒幾天。
夏日蟬鳴聒噪得可以,沈露安默默地收拾著東西,抬頭看了一眼自習課上林池的背影。
豆蔻看到她走到他旁邊,用手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