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初吻】02(1 / 3)

她提起精神,一把將林池的鼠標奪過來。

“林池,我要走了。我得把我的獨門絕技傳給你。以後,就靠你了。”

她說的,是給林叔叔推拿這件事。

臨走那天,林家大人送了她一部手機。04年,手機剛剛興起不久,諾基亞是龍頭老大。

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裏,大大小小的行李,都是林阿姨替她收拾的。

像打包起她在林家的6年,那些編織袋,令她覺得鼻子一酸。

事實上她明白,出了這間屋子,它們,就不再是它們了。

林阿姨說:“手機裏已經存了我和你叔叔的號碼,你要常常打電話過來。知道不知道?”

“唔。”

她指著其中一個袋子:“這裏頭有你喜歡吃的一些零食……我昨天去給你買的,怕杭城……也是,杭城怎麼會買不到呢。”她轉而自嘲地笑笑。

“還有還有。有幾件衣服,你穿舊了的,我就沒塞進去。還有幾件睡衣,方便你回來的時候可以換著穿。杭城……也沒那麼遠對不對?”

其實挺遠的,真的挺遠的。

“要經常回來。要照顧好自己。要……”林阿姨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忍再說下去。

林池沒有出來送她,他麵對著死機的電腦,不知有多久。直到廚房裏的油煙氣息,湧動起來,隻是忽然覺得鼻子一酸,林池罵了自己一句。

“我可是男人誒,哭個屁啊!不就是個李豆蔻嘛!愛走不走!”

不就是個李豆蔻,卻偏偏是這個李豆蔻,讓他偏偏不能忘懷。

一個晃神,真的像是彈指一揮間,李豆蔻甚至有些後悔,最後因為自己心裏的偏愛和偏見,對林池的態度那樣之差。哪兒也不想去的她,此刻,卻要永久離開這個城市了。

火車站裏,明明說好不會來送別的林池,出現在了眼前。

然而正當她要驚喜地衝過去,心想無論如何都要給林池一個告別的擁抱時,身後出現的兩個女子,讓她的腳步停滯了。

是沈露安和她媽媽,即便是舉家搬遷,她們倆戴著墨鏡,跟明星出國旅行似的,沈露安背著一個精致的雙肩包,嘴角掛著一抹微笑,手裏的玩偶,跟林池手上的那一個,湊成一對。

原來,林池不是來送她的,而是順道出現在她麵前。

身旁的母親推了她一下,杵著幹嘛,並不知情的她跟沈露安的媽媽友好地寒暄著。

“你們也去杭城啊?真巧真巧……您是杭城人?以後可要多多幫持啊。”

林池走到她麵前,表情有些僵硬,賭氣似的將手裏獨一個的玩偶塞到她懷裏。

她卻皺著眉頭問:“幹嘛啊。”

不是一直想要嗎?好幾次經過學校附近的精品屋,巴望著裏頭的蒙奇奇,價格偏高,初中生根本買不起。一對穿著結婚禮服的蒙奇奇,是李豆蔻想要的生日禮物。他本來想塞到她的行李箱裏,結果媽媽早就將她的行李箱塞滿了自家做的玫瑰醬。是李豆蔻最近最愛吃的調味品。索性,給了一個他可以送別她的理由,卻未料到,在門口的時候碰到了沈露安,她們竟是同一時間的火車。而沈露安卻非搶他手裏的玩偶不可。他不忍心在沈醫師麵前太失禮,隻得硬著頭皮說,起碼給我留一個。

此刻,這一個被李豆蔻推回他手裏,她忍住不去瞥正嬉笑著跟她母親說悄悄話的沈露安懷裏的那一隻。

既然是一對,就不要給我了。

林池也來氣,李豆蔻最近給他吃的白眼已經夠多,此刻當著大人的麵,又將禮物退了回來,態度堅決,眼神裏,甚至有嫌棄,他覺得顏麵受損。

“不要拉倒。”順手將那隻蒙奇奇丟進了左手邊的垃圾桶。

李豆蔻麵色難堪地看著他,咬緊牙關。

她心疼那隻蒙奇奇,更心疼自己。

憑什麼,她就要做那順水推舟的舟,借花送佛的借花人。她不要。

她留給林池的最後一句話是。

“後會有期。”武俠小說看太多了,她抱著拳的樣子有江湖人的決絕,火車報站聲聲聲催人,一肚子的話,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他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李豆蔻和她的新舊家人上了火車,沈露安拚命地朝著他揮手,他半天才舉起手來,僵著擺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什麼,俯下身去翻那垃圾桶。

那隻蒙奇奇公仔,被他扒拉出來,夾在胳膊肘底下,心情很不愉悅地朝著出口走去。

後會有期。

去你媽的後會有期!

火車上,李豆蔻蜷在上鋪,腦子裏滿是那隻蒙奇奇,她有些後悔,沒有接過來。林池的背影,從移動的窗口一閃而過。隻是一刹那,鼻子猛地一酸,長久未哭過,此刻憋不住眼淚了,無聲地掉。

林池,後會有期。

卻不知這有期會是何時。為什麼連分別都是這樣地不如人意,就連那依依惜別的眼淚,都變成了人後的委屈。

媽媽叫了她好幾聲,才反應過來,看到她不耐煩地端著一碗泡麵。

“哦。謝謝。”

“媽……”

“又怎麼了?”

“沒什麼。”她轉過頭,聲音細細的。

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忘記了嗎?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算了,就當是生日麵吧。

火車上鋪顛顛簸簸。幸好沈露安沒有跨過幾節車廂過來打攪她。盡管心情很差,甚至有些恐懼,但她還是晃進了夢想,一晃到了杭城。一晃很多年過去,一晃發生了那麼多細細碎碎的事,拚湊起後來25歲的李豆蔻的所有人生。

而往昔無論是美好,還是悲傷,也都成了紀念簿裏的無法重來的一頁。

第六章一開始的相處,其實還算順利。盡管有時光造就的鴻溝,以及身邊朝夕相處的新的陌生人,但她畢竟是媽媽。然而,臨別時,她慪氣一般的提議讓母親十分難堪。那個如今是她丈夫的人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抱著他的兒子,卻極易察覺到他雲淡風輕的臉上,眉頭微皺。麵對女兒要她陪同一起去,墓地跟父親告別這件事,趙眉眉選擇了拒絕。

她說,時間太趕了。下次吧。

李豆蔻看出了母親對她的丈夫的忌憚,雖然大多數那個男人看起來溫和冷靜,但母親在小事上雖然頤指氣使,但總體上來說,她是害怕他的。多年以後,李豆蔻弄明白害怕是分很多種的,有人害怕比自己強大的事物,而有人害怕自己把握不了會失去的事物。母親是後一種。

她以借讀生的身份,進入了杭城的一所普通高中。成績並不算好的她,麵對著那麼多張陌生的臉,發了瘋似的想念林池。

總有幻覺,一個昏昏沉沉的午後,她一下子咯噔醒來,往後看一眼,便能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了。

然而,終究意識到這是一場白日夢。她已在離他千裏之外的城市裏,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最想念的人,竟然是他。

林阿姨送的手機,她一直放在身上,偶爾會有一兩條短信躥進來。遠方的大人,轉發的那些由短信段子手精心編繪的一毛一條的祝福短信。林池那時候還沒有手機。

雖然經曆了不太愉悅的別離。但在QQ上,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隻公仔和兩個人最後一麵的小小衝突。

李豆蔻送給這份生活的,是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去的,沉默寡言的自己。

所有的語言,都因為沒有出處而慢慢變得無法組織,就連母親,也訝異著自己記憶裏活潑任性的女兒,怎麼變成了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將這些,沒有歸咎到自己的身上,而是選擇相信李豆蔻一定是因為寄人籬下而變得陰鬱內向。

李豆蔻是無法忍受這些的,把銀行卡交到母親手裏的那一日,她頭一次將自己以為可以平息的怨懟統統釋放。而這也成為了她們母女之間,最終沒能平和度過那中間錯過時光的關鍵性因素。

銀行卡的金額確認後,母親在屋裏跟繼父的對話讓李豆蔻忍無可忍。

“怎麼可能隻有這麼點錢?不是我說,我倒是有些懷疑,他們收養她的初衷了。要不是懶得計算那麼多……我真是……”

而他們給予她的,又何止是一個安定的居所和穩固的衣食這些看得見的東西?他們給她的東西是她終身視若珍寶,無價的東西。是本該她這個母親來給予的,然而她卻質疑那些沒有責任卻仍舊給她女兒愛的人。

門被重重地推開,站在門口的李豆蔻逆著光,他們看不清她眼裏強忍住的羞辱的眼淚,但也能從她的氣勢和發抖的動作裏看出她的怒不可遏。

“如果你要算清楚的話,我可以一筆筆告訴你,這些年我花了他們多少錢,我爸的撫恤金壓根不夠我活成這樣。”

她還有滿腔的話要說,滿腔的憤慨和委屈要宣泄。

趙眉眉驚呆了,她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女兒和那家人關係的親厚,而是出於倫理和家教來說,這個孩子竟這樣大聲沒有禮貌地闖進門來,她的丈夫甚至慌亂地掩上被子,以遮蓋自己隻剩下褲衩的下身,無可奈何地衝她苦笑。

“你像什麼樣子!有沒有家教了,跟媽媽這樣說話!”

“家教?”

對這詞,她呆住了,許久露出一個冷笑:“沒有家,我哪裏來的家教。”

其實趙眉眉在國外那麼多年,雖然脾氣不好,但也算是一個優雅的女性,但當時她真被氣壞了,尤其是在丈夫麵前失盡尊嚴,她像一頭母獅子一樣衝到女兒麵前,揚起的手,帶著時隔八年的壓抑。

但那個巴掌,還是沒能碰到她麵前的這個女孩倔強的臉上。

李豆蔻想,如果那個巴掌落下來,一切反倒都好說了。可是她知道她不會打她的,她的打不下手,和林阿姨和林叔叔的打不下手是不一樣的。

趙眉眉那一刹那,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李豆蔻的體內流著她一半的血液,然而,她卻無法與她親厚。骨子裏的驕傲和自尊,令她無法正視自己對過去八年所作所為的悔恨和遺憾,她無法下手,是因為無法麵對。那張臉,讓她想起了她的前夫,事實上,他們連一紙婚約都沒有。當年她固執地要與他結婚,家裏人何等反對,她卻賭著一口氣地嫁了。然而,往後的日子因為她的太過負氣,卻以負能量的趨勢,一步一步走到無法挽回。她的尊嚴,是她的致命點。

於是,她悻悻地收回手,隻是恨恨地說了一句。

“你這副樣子,真令人討厭。”

在初到杭城的半年裏,她和趙眉眉的衝突僅此一次,此後一切和平相處,不再有任何風波。在這個“家”裏,她竭盡所能地少惹麻煩,也盡可能少地引起他們的注意。有時候,她更像一個寄居者。

算不上忍,也算不上熬,也不是不想要了,而是明白自己想要的,得不到罷了。一切都讓李豆蔻覺得恍如隔世,如今在杭城的,像不是自己,影子被丟在了A市,而她的魂靈,無處歸棲。

沒有他,沒有他們,沒有爸爸。

A市一中的課堂上,林池上課的時候撥弄著郝鵬的手機。一樣老款的nokia,跟媽媽送李豆蔻的是一個型號。也不知道她帶沒帶手機,隻是嚐試性地發一句。

“在?”

很快有了動靜,那邊發來兩個字:“你是?”

雖然這回答很正常,畢竟他發過去的是陌生號碼,可得到這句回答的他,覺得很是氣餒。

“我是郝鵬。你一切可好?”

莫名其妙地撒了個謊,別扭地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要騙她。

那邊說:“一切都很好。你呢?”

額頭冒出了汗,林池不擅長撒謊,郝鵬在座位上打著盹兒,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借用了身份,劈裏啪啦地打了一堆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郝鵬該用的語氣是哪一種。

“啊哈……我一切也很好啊!我跟林池同班呢。”

提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心裏充滿了期盼,把手機放在腿上,眼睛卻一直去偷瞥著。

你會問起我吧,一定會問起吧。是帶著甜蜜和狡黠的一種期盼,等不住了,想戳穿自己撒的謊,告訴她,哈哈,我其實是林池啦。這時候手機振動了一下,他急忙退出去看短信。

“我知道。挺好的。”

沒有問起他,預想中的那句“那麼林池好嗎”沒有出現在眼前,她根本不在意他好不好是不是?不問問林池最近怎麼樣了,李豆蔻,根本就在她的“一切都很好”後,無暇關心自己的好與不好。

濃濃的失意挫敗了他,林池握著的那隻手機,像是握著自己的失敗見證。

虧得他還關心她好不好!自尊心令林池覺得有些恨起李豆蔻來,整個人繃得緊緊的,他真想問問,李豆蔻,你真的有那麼好嗎?我不在你身邊,你就好到這樣嗎?

“林池,你在幹嘛?”老師敲了敲桌子,有些嚴厲地看著一臉便秘樣的林池。

手機被收走了。郝鵬有些喪氣,但作為林池的好朋友,他表現得很大度。

“沒事啦。”

“我賠你一個。”林池說。

“不用不用啦!”雖然也不知該怎麼回去跟爸媽交代,手機才買來兩天誒,何況,他甚至還沒有跟李豆蔻聯係過。

林池卻很快買了一個給他,坦言自己弄丟了朋友的手機,問爸媽要的錢。林池知道,他這樣急切地想把手機還給他,不過是為了知道李豆蔻的一切安好,是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好,仿佛像是一把利刃,割斷了他和她的聯係。

如果她說不好,他就可以問,怎麼了?然後,在你來我往的對話中,也許能夠重建記憶裏的無話不說。但是因為她好,一切好像進行不下去了,下一個石子不知該壘在哪裏,似乎,哪裏都多餘。

“你是不是想知道李豆蔻的近況?”他這麼問。

“當然……”郝鵬也不矯情,但紅了臉。

“你說話挺笨的,李豆蔻那個家夥特敏感,小心她不理你。”

郝鵬急了:“那可怎麼辦!”

“我替你問唄。問了我告訴你。你別穿幫就好。”林池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下午的時候,林池連著發了好幾條短信,也沒有收到回複。他有些心急,老師的話一句都沒聽進去。

自習課的時候,他終於按捺不住。

或許是停機了嗎?他騰地站起來,一路狂奔到小賣部。

“老板,幫我給這個號碼衝100元話費!”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李豆蔻在黑暗中摸索手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

從昨天傍晚開始發燒,媽媽丟給她一板藥,跟她說的唯一一句是,好好休息,明天幫你請假了。還有,別跟你弟弟太靠近了,省得傳染給他了。

她說哦,身體燙,心卻涼得一塌糊塗。

桌上一碗麵,醒來已經糊了,上頭的雞蛋像是被蹂躪過的一顆心,十分難看。

時間是下午四點鍾,信息欄裏有六條未讀短信,都是郝鵬的。

“你在幹嘛?”

“很忙嗎?”

“下課了誒。”

“幹嘛不回我。”

“林池今天曠課了。”

“喂!李豆蔻!”

記憶中的郝鵬是個溫和的人,沒那麼多焦躁的情緒,提到的林池,令她忽然有些力氣了,回過一條。

“林池怎麼了?”

對方蹦回來的短信是第一時間的:“不知道。你怎麼了?幹嘛才回我?”

“很忙……剛開學,太忙了。”

在撒謊這門技術活上,她並不擅長。可是能怎麼說呢?李豆蔻一貫要麵子,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想念他們,想念A市,想念那裏的一切,甚至是流動的時間。

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剛剛發著燒的夢裏,統統都是林家三口。

因為回不去,反倒不讓任何人知道她想回去。

口很幹,可是身邊沒有水,隻得掙紮著起身,屋外的陽光鋪天蓋地地席卷進黑黝黝的屋子,席卷了疲憊不堪的她,屋外沒有人,空蕩蕩的客廳裏,遺留著江心南堆到一半的積木,那是個未竣工的房子。

她走過去,舔了舔幹得起皮的嘴唇,一塊一塊地,壘上去。

紅色的小別墅,在最後一塊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著積木站起來,一不小心帶倒了一切。

木房子轟然倒塌,她握著最後一塊積木,呆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倒了,一切,都倒了。放下那塊積木,撲過去看短信。

“很多新朋友嗎?”

咬著牙考慮了一下,回過去。

“恩,非常多,我這麼討人喜歡啊。”

那年冬天,趙眉眉丈夫的姐姐從喀山趕過來看望他們。趙眉眉和丈夫商議,怎麼都不好讓遠道而來的客人住酒店,於是她在飯桌上對李豆蔻說了這個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