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良辰美景】(2 / 3)

靠,自己簡直是唐僧啊!

芒果台那時候還沒有那麼長的廣告,很快謝娜的大嗓門回來了,林池一怔,側過頭,發現李豆蔻毫無回應。

按理說,他說她不漂亮,她會砸個枕頭來揍他啊。

“李豆蔻?”他將聲音放輕,“你睡著了嗎?”

少年躡手躡腳地爬下床,繞到李豆蔻的床邊。

李豆蔻的的確確是睡著了,她往日裏的睡眠質量並不算好,盡管年紀很輕,但常常是閉著眼躺一個小時才能入睡。然而近日,許是太累了,許是這床太柔軟了,她沾上枕頭,就給暈過去了。

其實都不是,是因為林池在身邊,她覺得安全,並且妥帖。

林池蹲下去,借著小夜燈的微光,定睛看著她的臉。

“你看你,居然在這麼關鍵的時刻睡著了。”

她的眼睛輕輕閉著,一張仍有嬰兒肥的臉,跟枕頭貼在一起,睫毛還是卷卷的,頭發已經那麼長了啊,半邊的耷拉下來,掛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巴很小,但嘴唇並不算薄,因此總有時刻嘟著嘴的感覺,有時候會忽然聳聳嘴角,那清淺的梨渦,就會是時候的呈現出來。

“我好像喝醉了,因為覺得你睡著的樣子,真好看啊。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啊。

不是那種一見鍾情的喜歡,而是點點滴滴,絲絲入扣進自己的生活,哪怕際遇讓我們分別,哪怕你已經在千裏之外,我卻會在刷牙時,吃飯時,坐在電腦前時,數學題解乏時,吃香螺時,看球賽時,停電時……空氣裏全是你。

我今年17歲,我不知道,你還會在我這以這種無形的方式存在多久,但是隻要看到你,一輩子,我也認了。

我是不是很沒出息?這些話我都不敢當著你的麵說,你知道,我倍兒臭屁,我也不希望跟你早戀啦。你知道的,早戀影響學習……當然是影響你的,我畢竟聰明嘛。但是,我就是想能永遠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挺優秀,但是我還是怕你被人搶走,雖然你也不怎麼樣,又不漂亮,又不聰明,人兒啊,又古怪……可萬一有人跟我眼光一樣奇葩,比如那個邢鹿,我特別煩他。

李豆蔻,我真的喜歡你。”

雙人間裏的兩張床,起伏著微微的呼吸聲。她在夜深時醒來,剛做的夢,令她感到心口有點發麻。夢中林池成了她的陌生人,他從她身邊擦身走過,任憑她怎麼叫他,都沒有回頭。

而醒來時,看到沉睡的少年就在離自己幾寸外的柔軟小床上,他的側臉在一盞小夜燈下,像是會發光的。噩夢是一件好事,因為會醒,醒來發現那已失去的,還在自己身邊,真是莫大的饋贈。

窗外好似下雨了,淺秋的雨,溫柔得要命的節奏,將人的五髒六腑,都泡酥。她起來關窗時,卻忍不住在窗口停了下來。17歲,被稱為雨季,而在雨夜來襲的一瞬間,她覺得妥帖極了。

她向著另外一張床上,那個與她一起度過少年時代的沉睡的林池,輕聲說。

“這是這輩子,我覺得,最開心的時刻。”

久違的A市生活,忽然又回來了,李豆蔻坐在那飯桌上,盡管她被當做上賓來接待,林阿姨和林叔叔裏裏外外地忙,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喊著。

“豆蔻,去打一瓶醬油!”

“豆蔻,有人敲門,去開一下!”

她不需動手,也無從動手,這讓她有些失落,但即便如此,還是被一種久違的幸福所環繞。

A市,她又來了。

林池還在屋裏搗鼓,她閑著沒事兒,就走了過去。

林池的房間還是跟以前一樣,簡潔,連他這種懶蟲都沒辦法弄亂的整潔,牆麵上貼著球星照片,盡管歐冠賽已經一次次地更新替代。

“咿?”李豆蔻的眼睛一尖,林池撲過去想把她眼神注意的那件東西給藏起來,無果,繃著一張臉。

“不是丟垃圾桶了嗎?”李豆蔻記得清清楚楚,這隻蒙奇奇被她拒收後,林池惡狠狠地丟進垃圾桶了。

“再買了一個,不行嗎?”少年負氣地說,想起不愉快的事兒,總是還不能付諸一笑的年紀。

她不覺有些心酸,跟它配對的另外一隻,在沈露安手裏。這種感覺,令她不禁有些小心眼的後悔,當初還不如收下呢。好歹,不像定情信物似的,被他們二人珍藏。

李豆蔻去打開放在門邊的行李箱,一件件地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

他終於弄明白了她箱子裏滿滿當當裝的東西。從江叔叔餐廳順過來的料理包,杭城特產的西湖藕粉,還有河坊街買來給林阿姨的絲巾,還有……

李豆蔻從行李箱裏掏出一堆麵人兒,說是送給中學舊同學的,加一句說,你喜歡的先挑出來啊,明天聚會的時候,記得帶上。

順道,她給他說了麵人趙爺爺的故事,撇去了邢鹿的那一段,林池安靜地聽,她末尾時遺憾地說了一句,可惜沒有美人魚。林池,你說,美人魚有家人嗎?

廢話,當然有。美人魚也是美人魚她媽生的,運氣好的話,她還會有條美人魚哥哥。

李豆蔻便咧嘴笑道:“不是說美人魚不存在嗎?”

“我是說,假如它存在的話……”

而當豆蔻看到自己的房間原封不動地被保留時,朝著林池一家,咧著嘴笑成了一朵向日葵。但撇過頭,走進自己的“房間”裏,眼淚卻止不住。

一顆一顆地往下砸。

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裏更像家。

次日下午,林池陪著李豆蔻去給父親掃墓。

10月3號,是父親的生日。

墓地看守員認得李豆蔻,他在這裏那麼久,這個女孩子常常來,隻是這一年似乎少了,倒是她旁邊的男孩,逢年過節會替著她過來。看守員是個60多歲的老人家。

他叫她李家閨女,因為知道她爸爸的姓氏,雕刻在墓碑上的。

“李家閨女,怎麼這麼久沒有來?”語氣裏並沒有苛責,隻是疑問,但豆蔻還是覺得內心裏羞愧,紅著臉告訴他,她搬家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老人歎了口氣,表示遺憾,哎,你爸爸會很想你的。

是的。我知道。豆蔻沒有回答,在心裏說。

“小家夥高了不少啊。”老人閑著無事,跟她聊聊,畢竟苦守著墳塚裏與他無關的枯骨,也甚是寂寞,“也漂亮了呢!”

“切。”林池發出一聲輕蔑的鼻音,扭過的臉上卻寫滿了“自豪”。

“對了,前段日子,還有個女人,過來看過你爸爸。買了很多花,還送我了一大袋吃的,是你的誰?”

豆蔻的背直了一直,緩緩回過頭:“誰?”

她怎麼會知道是誰,爸爸去世那麼多年了,家裏早就沒有什麼來往的親戚,何況是女人,除了林阿姨,不會有別人的。

“啊,是9月初,好像是3號。”老人似乎得意自己的記性,“沒錯,就是那天,那天下可大的雨了。那女人在墓碑前站了好久。”

這句話讓李豆蔻重新陷入了疑惑。

守墓人該是認得林阿姨的,肯定不是她。可9月3號似乎給她不了任何的提示。而守墓人形容的特征統統不足以辨認任何人。

李豆蔻坐在墓碑前的時候,林池識相地跟爺爺坐在他小屋子前嗑瓜子兒。

聊些有的沒的,可眼神總是忍不住往她的方向飄。

他的記憶裏仿佛又出現了1998年的那個小小的人兒,那個失去爸爸的李豆蔻,她平靜地說,你說的沒錯,我爸爸,是不要我了。

林池感到內心裏有種鈍鈍的痛意,一個恍惚,李豆蔻已經繞到他的身後,一臉燦爛的笑容。

“走吧。搞定了。”

林池知道,她每年都會來跟父親報告自己的生活,彙報完畢再回去。

他盯著李豆蔻的笑容,眉眼微微彎起來,大把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林池笑著說,那我們走吧。

李豆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了解你。為什麼你明明有很多很多悲傷,卻總是一副平靜的樣子,還總是笑。弄不懂你。

“跟你爸聊了些什麼?”

“很無聊的,你不會想聽的啦。”

“不如說來聽聽?”

“就聊自己的成績還是一樣的糟,我媽說,要是我繼承點爸爸的聰明就好了,我媽說,我爸當年可是學霸呢……林池,你說我爸要是沒有去世,我現在,會不會還能留在這裏?”

“啊?”

“沒什麼啦!”

夕陽下他們並排走下山。黃昏的餘暉一點點褪下去,染在天的盡頭,像一條金色的絲帶。

李豆蔻忽然停了下來,眯著眼睛望著遠方。

前頭的林池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她。

李豆蔻指著遠處的天空和山巒交接的地方,那條金色的夕陽織成的緞帶,像是連接夢境的邊界。

“你看,天空好像粉紅色的海哦。”

晚上是初中同學聚會。兩個人坐上公交車時,李豆蔻問,叫你帶的麵人兒你帶了嗎?

林池一拍腦袋,哎我忘記了。下次我再替你給他們就是了。

但其實,他是故意忘的,那些小麵人,是李豆蔻千裏迢迢帶過來的,他一點都不高興跟別人分享,他林池,就是這麼小氣。

同學會倒不是為李豆蔻特地開的。但是大夥兒對“遠道而來”的舊同學分外熱絡,惹得讓李豆蔻簡直覺得這成了她的專場了。

她怎麼不記得,她曾經有那麼受歡迎,有那麼多……曾經的“好”朋友?

郝鵬的第一句話就讓她很滿意:“豆蔻漂亮了好多!我就說豆蔻是潛力股吧,你們非不信,以這個女大十八變的速度下去,是要超過劉亦菲啊!”

當時的劉亦菲在《金粉世家》和《天龍八部》裏分別以白秀珠和王語嫣的角色,斬獲女神桂冠,成為了眾多男生心目中的神仙姐姐。那天郝鵬的話李豆蔻特別受用,雖然她忘記考慮劉亦菲是天生麗質,其他人怎麼追也追不上的好命,而她的女大十八變,也就到了十八歲那年,再沒長進了。

KTV裏的每張麵孔,看起來那麼熟悉,卻又很不一樣。李豆蔻紮在人堆裏,接受著各種問候。

杭城好嗎?聽說比A市漂亮啊!

A市也很漂亮啦。

你在那邊適應嗎?

啊,挺好。

那裏的人有我們可愛嗎?

沒有沒有,你們最可愛啦。

聽說沈露安也在那念書了,你們一個學校嗎?

太多問題,她措手不及地回答著。林池坐在一邊跟他們玩骰子。一群少年人,滿大桌的可樂,喝多了,打幾個嗝,嗝出來的都是青春的味道。

郝鵬忽然遞給她一隻話筒,紅著臉說:“豆蔻給我們唱首歌吧……”

“讓你唱就唱嘛。”林池一副大家長的仗勢,令豆蔻這話筒實在不好意思放下來。

郝鵬這個賤人,給她點了一首王菲的《天空》。本就是高難度的歌曲,她也隻會哼幾句,對著熒幕跟著和,聲音細如蚊呐。

“響一點啊……”林池似乎擰開了她的音量開關。

李豆蔻唱得果然很難聽……畢竟都是年輕孩子,還不知道睜著眼睛說瞎話,眾人笑得不行,李豆蔻麵紅耳赤地撇撇嘴:“我說過我唱歌難聽吧,你們這可都是自殺行為!”

“哎!”郝鵬一把搶過李豆蔻的話筒,“誰敢笑話我們豆蔻?林池,要不你給大家來一個?”

來就來!

事實證明,理工科發達的男生,真沒幾個能唱好歌的,一首溫情情歌,被林池唱成了五音不全的山歌,本就被豆蔻刺激得不行的眾人,有幾個捧腹大笑指著林池說:“李豆蔻那是要命,你這是鞭屍啊!”更有甚者大喊:“求你了,林池,別唱了!你和豆蔻,在唱歌這點上,可真是親兄妹啊!”

能與他並列成為全班唱歌最爛的人,真是與有榮焉。

而林池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哎呀媽呀管得著嗎你哎呀打我呀打我呀的賤賤的氣質,瞪了對方一眼,就又旁若無人“深情謳歌”了。

可盡管他五音不全,一首歌跑調跑到了馬裏亞納海溝,大夥卻都含笑看著他,並沒有真正阻止他的鞭屍行為。

林池的一曲高歌使氣氛達到了高潮,李豆蔻喝下一口可樂,看著她的發小站在熒幕麵前,深藍色的熒幕打在他的身上,少年動情地唱著,毫不在意旁人的大笑,是真的自信,真的無所謂。

那樣驕傲的一個林池,在她眼裏,即便唱歌不好聽又怎樣。

有些人本就是首歌,是別人來唱他的。

而她平凡到有些不平凡的嗓子,又怎麼可能唱得好他。

她打了個嗝,忽然發現,可樂也醉人。

林池在班裏的受歡迎程度,立竿見影。雖然是初中同學會,但不少和郝鵬一樣,高中也跟林池一個班,好歹也基本都在一個學校,眾人嘰嘰喳喳。郝鵬坐在旁邊陪著豆蔻說著話。

林池唱夠了,就回過頭來看豆蔻一眼。

郝鵬一臉花癡的樣子沒讓他不高興,反倒是不忍心去打攪。

好歹是自家兄弟,他抱著私心霸占他的手機那麼久,打著替他親近李豆蔻的名義,實在也挺對不起他的。他家豆蔻終於長大了啊,他這個小家長也覺得忒有麵子,有人湊近他說,你家童養媳變漂亮很多啊。

小時候聽到這話絕對炸毛,但這次林池嘻嘻哈哈地說,也不看看是誰家姑娘啊。

似乎默認了“童養媳”三個字。

原本約好次日去郊遊的,也完成了去年畢業時的遺憾,林池喜滋滋地從超市裏買了一大堆零食,結果晚上10點鍾,李豆蔻忽然臉色慘白地跟林池說:“明天郊遊,我去不了了。”

林池緩緩地起身,皺起眉頭問:“怎麼了?”

“總而言之,是去不了了。明天早上,我就得回去。”

“女大不中留啊。”正給豆蔻補做玫瑰醬的林阿姨聽聞,先是勸了幾句,發現豆蔻已經決定,又似乎守口如瓶,但表示家裏頭一切都好,隻是朋友有點兒事後,笑著說。

豆蔻卻半天沒動,嘴唇張了又合,怕一出口就是哽咽。

“哎,蔻蔻這委屈勁兒?阿姨跟你鬧著玩呢。有事就回去嘛。阿姨沒那個意思……”

她知道。隻是忽然間想哭,因為這句“女大不中留”太把她當自家人了,太不見外了,是她等了很久的“不那麼客氣”。

而李豆蔻顧不上這些了,邢鹿方才的電話像顆定時炸彈,在她心裏倒計時。

次日,李豆蔻急匆匆地趕回杭城。

醫院裏的走道上靜悄悄。已是深夜。忽然聽到家屬的啼哭聲,一個披著白布的人被推了出來。宣告不治。而緊接著手術室的燈又亮起。那啼哭聲遠去了,卻又像是近在咫尺。

麵人趙老忽然中風。邢鹿站在病房門口等她,手術已經做完了,幸好是發現及時,沒有生命危險。

但是醫生說,老人家年事已高,如果再獨自生活,怕是事發了都沒人知道。所以,建議送進孤老院。

“爺爺給你做個真的小美人魚呀,有魚鱗的那一種好不好?”

臨去A市前,她跟趙老說過,她最喜歡美人魚了,趙老如是說。

所以,當她收到這個完成了一半,被老人帶進手術室裏的麵人,李豆蔻整個人都傻了眼了。

帶著哭腔,強忍著眼淚,抬頭對邢鹿說:“快……快阻止我啊,我要哭了。”

盡管後來,很多人對她說,想哭就哭唄,為什麼要憋著呢?李豆蔻卻總覺得,隻要不哭,自己就不會被人看穿,就不會讓人覺得自己非常難過,看起來,也沒有那麼可憐。她從來不希望自己被人可憐。她也不希望為別人而哭,因為,她也不希望,別人看起來很可憐。

她竭力捂住嘴巴,努力地忍住哭腔,卻泣不出聲,邢鹿指著她的電話說。

“豆蔻。電話一直在響。”

她接起來,是林池,在此前林池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了,盡管李豆蔻讓他生氣和失望,但卻止不住地擔憂下飛機沒有報平安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