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了張嘴叫了聲林池,發現再出聲就真的要哭出來了,於是繼續捂住嘴。林池在那邊說,李豆蔻你怎麼哭了?怎麼了啊?出什麼事兒了?
邢鹿看著揪心,一把將她的電話拿過來:“喂,林池是嗎?豆蔻沒事兒,是……”
李豆蔻在對麵搖搖頭,不希望邢鹿告訴林池,昨天林池還信誓旦旦地跟她說,好人一定會有好報,老人會福澤天年,健康蹦躂。她不忍心告訴他,他的祝福落空了。
邢鹿於是對著電話說:“她沒事兒。就是……嗓子有點不舒服。”
“是嗎?”這邊林池露出一個自嘲的笑,聲音不容推辭地說,“你把電話給她。”
“她不想說話。抱歉。”
啪,掛掉了電話。
林池將電話恨恨地掛上,忍不住罵了一句。
我X。
聚會那天晚上,郝鵬紅著臉旁敲側擊地問李豆蔻有沒有喜歡的人。在得到答案是有時,他試探性地問是不是林池?李豆蔻特別深明大義地考慮到要保護他們兄弟情誼,不能讓自己這個紅顏禍害了他們,扯謊說,是郝鵬不認識的人。
卻沒料到,這些悉數,都傳到了林池的耳朵裏。
郝鵬不認識的人,那便是邢鹿吧。
也對,除了邢鹿還有誰呢?
那個家夥一個電話就能把李豆蔻叫回去,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從他的身邊搶走。那麼,他……又算什麼呢?
他煩躁地將桌上李豆蔻留下的麵人全部掃開,氣急敗壞的少年看到窗戶倒映下,自己失意的樣子,覺得可恥又可悲。然後彎下腰,將那些麵人,一個個地,又撿了起來。
李豆蔻擁有很多麵人,可她隻想要一條小美人魚。
也許,邢鹿就是她心裏的小美人魚吧。而他,是王子,是騎士,是國王,是乞丐,又與她何幹呢?
趙老被送進了老人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淩西貝的伯母是孤老院院長,也就是那天李豆蔻“被”碰瓷的冤大頭淩瀟誠的母親。在幾個孩子的再三請求下,笑著說,一定會特別關照趙老,一有什麼情況就給他們打電話。
那天從孤老院出來,陽光特別好的午後,李豆蔻微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淩西貝笑她:“又沒生日蠟燭,又沒流星,你許願幹嘛啊。”
邢鹿卻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和她擺了一樣的姿勢,兩人虔誠地閉著眼睛,讓一貫大大咧咧的淩西貝都覺得安靜了下來,不由自主地,也將雙手合十。
“聽說,陽光普照的午後才是最適合許願的。隻是太陽曬得人太舒服了,貪圖溫暖而不計以後。我不願以後,和將來,隻願今天起的現在,一切都好,大家都好。”
邢鹿就這樣呆呆看著她,陽光倒泄在李豆蔻的頭發上時,他覺得自己有一瞬間的柔軟,形容不出的一種柔軟,不是一見鍾情的那一種震撼,而是很舒服,像是一個尋常日子裏的尋常一分鍾,他希望,生命裏每一刻,都這麼尋常,美好。
不像他往昔的日子。
生活還是要繼續朝前的。李豆蔻最近忙的事兒,是期中考試。
文理分班時,雖然趙眉眉堅持要她學理科,她卻還是選了文科。
一來是自己實在不擅長數理化,而來,是林池說的那句話。
“其實沒有人是真的笨啊。隻要找到自己擅長的領域,每個人,都是天才。”
她的文科成績也不算十分突出,在杭城A中,她頂多算個中等成績,苦悶的高中生活,最大的樂趣,莫過於下午放學和晚自習之間的空隙。
那是屬於煙火和娛樂的時間,胃得到了滿足,心就會相應地空出來。
時間也就一個多小時,她和西貝總是約好,一放學就衝出去,趕最近的公交車,去舟山東路吃奶酸菜魚。那個年紀真奇怪,有些東西,天天吃,都不會膩。拖著手逛街的時候,可以暫時不用去考慮哪一年路易十六登的基,哪一年商鞅又閑著沒事兒,變個法。
邢鹿的學校就在舟東附近,西貝發現豆蔻有些避著他,好幾次囊中羞澀想讓邢鹿請點好吃的,她總是搖頭指著旁邊的嵊州小吃說,咱們喝吃一碗肉絲麵就好啦。嵊州小吃的榨菜肉絲麵可大碗,一人一碗根本吃不下。而自打趙老進了孤老院,雖然有補助金,但豆蔻還是有事沒事買點水果和補品捎人帶去,未免老問趙眉眉要錢,豆蔻也還是節省了不少。西貝更是如此。她時常是土豪時常是乞丐。
一日西貝提起邢鹿,一邊吹著滾燙的麵,一邊問她:“你是不是覺得邢鹿是壞人啊?”
“唔?”她抬起頭來,愣住。
西貝似乎替邢鹿保守著一個秘密,像她那樣擴音八卦小喇叭似的,保守秘密,並不擅長。
“其實邢鹿人不壞。隻是命苦了點。”
很久以前,她曾詳細描述過鍾青鶴的身世,夾帶著一句:“其實邢鹿也沒比她好哪裏去。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啊。”豆蔻雖好奇,但並會去主動過問。邢鹿看起來就悲觀消極,幸福的人家,出不了那樣一雙總是充滿厭惡和悲傷的眼睛。
悲傷的故事已經夠多了。她不屬意自己再去求一個來。
但此時,西貝提起,她還是忍不住地問了一句。
“怎麼苦了?”
“哎算了不提了。”明明很想說,卻咬著牙憋住,“反正很苦就是了!吃麵吃麵,頓時覺得自己好幸福啊!父母雙全,而且還挺健康!”
她看著西貝大口吃麵的滿足樣,覺得挺有意思的。
這話的意思是,邢鹿的父母,生病了嗎?心頭一沉,味如嚼蠟。
那一日,淩西貝同學被她的堂哥在舟東逮住,死活扭送去參加了她父親和繼母的結婚紀念日。
西貝那赴死的神情令她心裏更沉,但家務事難以插手,堂哥苦口婆心地對她說:“豆蔻妹妹,你也知道的,畢竟……是一家人。”
畢竟,是一家人。所以她這個局外人隻能站在原地,揮別好友。祝你好運。順道,別把紀念日砸得太難看。
一年前,西貝父親大婚之日,淩西貝領著一夥人扯了紅地毯,使得新娘子摔了個狗啃泥,西貝當眾被父親摑了一個耳光,第二個要下來的時候,邢鹿擋在了她前麵。
一個巴掌火辣辣的,少年卻笑著說,沒事,我經打。
那一夥人裏,包括邢鹿,也包括她李豆蔻。隻不過她是屬於往裏頭一站,並且毫不知情原來所謂的“捧場”是砸場的。
機緣巧合,她很多次看到邢鹿打架。但從來沒有一次,是他連傷口都懶得舔舐的狼狽。
西貝走後,她一個人在一家書店裏抱著漫畫看了很久,忘了時間,著意一看,已是十點多了。慌兮兮地準備打道回府,穿過狹長的垃圾道去看看最晚班的公車還有沒。一家她常常吃瘦肉丸的店門口,是一個垃圾桶。此時人丁甚少。她看到垃圾桶邊的少年,蹲著抱住自己被踢傷的胳膊,襯衫上是斑駁的血跡,滿臉疲倦,閉著眼靠在垃圾桶旁。
那時候,李豆蔻還不怕血。
所以她定定地站住,靜靜地注視著他,許久開口說:“邢鹿,你活著嗎?”
因為肩膀被踢上,出了不少的血,上藥的時候,脫去了血跡斑駁的襯衫。然而令豆蔻倒吸一口冷氣的是,他身上斑斑駁駁的舊傷疤。一道一道的,一整條胳膊上,布滿了。
醫生一邊上藥一邊皺眉說:“你們年輕人就這麼衝動嗎?打架打架,不要命嗎?家裏人怎麼教育的!”
邢鹿目露凶光,豆蔻立馬打圓場:“醫生……不是啊……他是跟小偷搏鬥!”
撒謊還不帶臉紅的。邢鹿扯了扯嘴角。
因為傷口沾染了髒東西,醫生說怕破傷風,必須打吊瓶。
“不打!”邢鹿騰地站起來,萬分地堅決,“我不打針!”
“每年死於破傷風的人成千上萬誒。”豆蔻眨巴著眼睛說。
“死也不打。我我我我怕疼!”倒是從沒見過邢鹿這副樣子,額頭甚至冒出冷汗,臉都青了。
要點臉好嗎?李豆蔻盯著他的傷口,那樣都不疼,打個針跟要命似的?
邢鹿才不管她,騰地站起來,斬釘截鐵自己福大命大,即便破傷風也死不了的。
“不打!打死我也不打!”邢鹿正要跨步走,豆蔻忽然出手,一把將他摁到椅子上。
邢鹿呆了,醫生也呆了。眼前的少女雖算不上瘦弱文秀,但出手力氣極大,此刻叉著腰瞪著眼喊道:“不打也得打!醫生,上針!”
少年時代,林池體質差,感冒是時有的事兒。也不肯打針,怎麼哄都哄不來,整個人跟撒潑的猴子似的,打滾,醫生也沒法兒下針,林阿姨沒法子,後來直接跟豆蔻說:“豆蔻,摁住他!”
於是,一人一胳膊一腿,林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屁股被剝到一半,眼淚汪汪地嚎,卻怎麼也動彈不得。
想起來,不由一笑,再定睛一看,麵前的邢鹿正詫異地盯著她,頓時收了笑容,扭頭問:“醫生,是打屁股上嗎?”
邢鹿臉一黑,下意識地用好的胳膊捂住自己的褲腰帶,醫生幹笑了一下說:“那是小孩子,少年人紮手上就好了……”
邢鹿妄想掙紮,豆蔻卻快速地踩住了他的鞋,伸出手來摁住他的胳膊,衝醫生咧嘴一笑:“拜托您,紮輕一點。”
然後她回過頭來,衝著邢鹿像哄孩子的語氣說:“不疼的,真的,你信不信我?”
緊接著,醫生的針入手,少年人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令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邢鹿想,他真正喜歡上李豆蔻,也許就在這一瞬間。當他從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身邊的李豆蔻靠在藍色靠椅上睡著了。
他覺得很安定,他覺得很溫暖,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彌漫到這個很多年不曾流過眼淚的少年的胸膛,又一點點地壓下去。
他開始動手脫自己的外套,忍住疼,傷口雖然包紮了,可不小心碰到的時候,還是覺得很痛,然後他把脫下來的外套,輕輕地披在了女孩身上。
右手上打著點滴,針孔戳進皮膚的時候,他寒毛倒數,幼年時代的陰影,一直不能消除。
他的眼前出現的病態憔悴麵孔,用繡花針一針一針地紮在他稚嫩的皮膚上,一針一針地紮進他年幼的心。而李豆蔻的聲音溫和地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別怕。不疼的。忍忍就好。真的,不疼。”
眼前出現的藍色大海,讓他漸漸平靜,點滴聲靜謐地敲擊,他沉沉地睡在藍色的座椅上,像是在海上漂的沒有故鄉的人。
豆蔻轉醒過來,點滴快掛到頭了。她抬眼看到邢鹿緊緊盯著牆,牆上,卻什麼都沒有。
“喂……”她輕輕地喊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回過頭的少年露出一個笑容,讓她吃了一驚。
邢鹿的笑,是很容易辨別真心或者假意的,他往常的笑總是帶點譏誚和淡漠,撇撇嘴,歪歪嘴的笑,唯有這一次,像是發自內心,毫無造作。
其實在趙老去孤老院以後,他們本來應當是挺好的朋友,再加上西貝的熱熱鬧鬧,本該融洽的。但邢鹿看出李豆蔻有意避著他,大概,是源於孤老院那幫老人家的玩笑話吧。
他們一塊兒去看趙老的時候,總有幾個俏皮老頭兒會稱呼他們為小兩口,李豆蔻並不是開不了玩笑的人,但有一回,邢鹿帶上了鍾青鶴,老人畢竟跟青鶴不熟,仍是對著趙老的窗口大喊,老趙,你孫子孫媳來看你了!她憋紅了臉,於是對於這小兩口二字,她有說不出的排斥。雖然沒有當眾發飆的不禮貌,卻在後來,總是跟他岔開時間去看老人。
邢鹿是敏感地看出來了的,後來西貝也總是不叫上他,哪怕來他的地盤。
今天打架,不出意外的話,又是因為青鶴吧。
青梅竹馬,真是一個好聽的詞。我為你金戈鐵馬,我為你舞動山河,我為你刀山火海,我為你萬死不辭。
她胸口有些發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陪邢鹿到這麼晚,也許,是因為太想念林池。
太想念,他在身邊的時刻了。
“你是不是討厭我?”邢鹿忽然說。
“哪有?”她被他一說,有些尷尬。她並不討厭邢鹿,但她也不知道那種夾雜在她內心的感覺是什麼。她是有些怕他的。邢鹿是個危險品,他好看,又孤傲,這樣的人願意接近她,是她始料未及的,然而她似乎在潛意識裏拒絕跟他接近,哪怕隻是朋友關係。
或者說,是害怕鍾青鶴吧。拿換位思考來說,鍾青鶴和邢鹿的關係,與她和林池的關係是一樣的。她那樣不喜歡林池對沈露安好,就那樣地深切知道,鍾青鶴當時的眼神意味著什麼。
“你喜歡鍾青鶴嗎?”
“唔?哪種喜歡?”
“就是……”她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大概就是想要娶她的那種喜歡吧。”
“那就不喜歡吧。”邢鹿伸了伸胳膊。
“你小心啊!別碰到傷口了。”她皺著眉頭訓他,“那你怎麼總為她打架呢。”
“不是為一個人出頭,就是喜歡吧?如果有人欺負你,我也會替你打架的,會打得更狠。”邢鹿扯了扯嘴角,弧度有些大,拉扯到嘴上的傷口。
“還真以為自己是蓋世英雄呢。”她聽出他說的“更”,其實有些尷尬,拉扯嘴角,轉移話題。
“所以,李豆蔻,證明給我看。”
“什麼?”
“證明你不討厭我。”邢鹿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跟我做朋友吧。”
【
2013年。
豆蔻睜開眼睛的時候,林池的臉,離她很近,那樣總是皺在一起的濃眉毛,薄薄的嘴唇,總是不長胡須的下巴,和許多年,一模一樣。
那一刹那,有一股一夢三四年之感,不過歲月是在倒退的。
倒到最初,他們之間未隔千山萬水,近在咫尺的瞬間。
前塵舊事像是未發生,心還是那顆初心,視線迷迷離離,那個人輕輕咳了一聲,她才徹底醒過來,胸口悶悶的,似乎發生過許多許多悲傷的事,拚命告誡自己不要想起來。
林池的臉遠了一些,她這才覺得,南方少年卻在神色上不知何時沾上了北方的堅毅味兒。
“我這是……在哪裏?”
是女生的閨房,但不是她的。清一色的白色蕾絲,幹幹淨淨的精致漂亮,她坐起來,林池讓她躺下,這時候勒怡然探出腦袋來:“豆蔻醒了?你等會啊,我給你煲了粥。”
醒了,徹底醒了。這裏是勒怡然的家,眼前的人是勒怡然的未婚夫。
昨天深夜,趙老忽然辭世,她昏了過去,這時候,豆蔻急著要下床,沒多少力氣,差點跌倒,林池扶住她,語氣堅決地說:“你給我好好休息。”
“我得去料理趙爺爺的後事……”
“這些有邢鹿呢!”話音落了,忽然覺得舌頭一苦。
是啊,有邢鹿呢。而不是“有我呢”。
豆蔻自昏厥起滴水未進,此刻綿軟地靠在他的肩上,聞到一夜積蓄的煙草味兒,林池,昨夜,不知抽了多久的煙。
怡然端著粥進屋,瞧見杵著的二人,二人尷尬,她卻隻笑著把粥放下。
“林池?你照顧下豆蔻啊。我還得去醫院看看你哥。豆蔻就交給你了啊。”
豆蔻已推開他的手,癱坐在怡然的床上,衝怡然抱歉的笑。林池撇撇嘴角。
怎麼就這麼短短十幾個小時裏,這麼多人把豆蔻交給他。
低頭看了一眼那張慘白的小臉,本來就胃不好,還不肯吃飯。不是說過得很好嗎?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
“坐好。”他拉了椅子過來,替她端過粥,見她搖頭,勸道,“吃飽了,才有力氣哭。如果你不想昏倒在老人家的葬禮上,你把粥,給我吃幹淨了。”
豆蔻含著淚聽話地端過來,一口一口地吞咽著,他看得出她的悲傷,然而喉頭哽咽,很多話,都沒辦法說出來。
為什麼,麵對你,我總是詞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