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客人(1 / 3)

他曾予我玲瓏美意,死時猶少年。

【壹】

我曾發誓永不回頭,但事隔多年,我還是回到風煙穀。

白雲薄煙,青山綠水,風煙穀一如記憶中的從前。師父更老了些,師兄弟們也陸續地老了些,我看著他們,他們看著我,彼此麵麵相覷了半晌,五師哥打破了沉默:“回來了?”

“回來了。”

我沒有問起四個師哥的消息。

不用問就知道他們都已過世了。

一生終因老病休,人到中年後,會格外容易感受到何謂知交零落。所謂人間的麵,見一麵少一麵。

人到中年……嗬嗬,說出去沒人相信,我已32了。然而眾人說,我依然19歲的少年容顏。

中年這個詞,似與我無關。但事實總是如此,心比身先老。揣一顆垂垂老心,我穿越昏暗的廳堂,在清苦的草藥香裏,來到那處籬笆小院。

一樣的土黃籬笆,一樣的青青芳草,一樣的小小瓦房,一樣的陳舊窗花,但那個人早已不在。

梨花滿院不開門,他已不在。

【貳】

柴關虛掩,恍惚間我仿佛望見了11年前的自己,喉頭幹澀,心如撞鹿,忐忑地立在簷下,決心向燈火中長相別離的人許下相守的承諾。

我以為隻要推開門就能望見他。

然而我隻看到了他的靈堂,白色的挽聯,白色的紙錢,白色的蠟燭。

在那個茫茫雪夜,白色是天地間的惟一主題。一天一地的白色裏,我的反應也是白色的,空白、凝滯、遲緩,並僅此而已。

不曾有轟然炸開的腦中巨響,不曾有猛烈一窒的心底劇痛,我甚至不曾倒下去。

但從此我開始憎惡白色,如同憎惡生命本身。

【叁】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10歲那年初夏。師父領著一個穿綠衫的小家夥進來,遠遠地就笑罵我:“小六,你又把枸杞子晃得一地都是!”

我是師父的第六個弟子,他是師父的關門徒兒,阿豹。山腳小村落的孩童,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師父就把他接到風煙穀,收為徒弟。我們這幫人的身世多半如此,被收留後,有口飯吃,有屋子住,終日采藥、磨粉,搓藥丸子,日子過得倒也還寫意。

風煙穀坐落在群山深處,清幽靜謐,再愁苦的喪親之痛也會被時光撫平。可阿豹不一樣,明明是個英氣的名字,性子卻像個女孩子,好靜,少語,一雙眼睛總像汪著淚,但走近看,卻隻是些惘然的波光。

師父說我活潑愛動,讓我帶著他。我便打發他接替我的苦活兒,把各種樹根搗成細粉,自己則吊在枸杞樹上,一邊采一邊吃。他就坐在樹下搗藥,一言不發,任枸杞落得他滿頭滿身,也不挪個地方。我覺得他呆,心生戲弄,跳下樹來:“喂!”

他不應聲,隻抬起眼,烏溜溜地看著我。那雙眼一如既往的水汪汪,什麼都沒說,但像什麼都說了。我沒來由一怔,就有點訕訕之意,挨在他旁邊席地而坐,沒話找話:“你多大了?”

“7歲。”他開口,聲音出乎我意料的清朗,倒又不像個女孩子了。然後他低下去,繼續搗藥。從我的角度,隻能望到他的側麵,細弱的黑發,長長的睫毛,幾顆鮮紅的枸杞落在他的綠衫,剛剛升起的月亮溫存地照在他臉上,有玉一般的質地。

男孩子有雙寶光流動的眼睛,睫毛彎彎,鮮嫩得一掐一把水。我看看他,又看看月亮,忍不住說:“你像玉兔。”

潔淨的臉,淡淡的絨毛,動不動就咬著下唇的習慣,多像月宮裏的那隻玉兔,柔弱的,楚楚的。這以後我就隻喚他為小兔子,叫了太多次,漸漸地取代了他的本名,連同門上下都這麼喊他。

他對從天而降的名字並無異議,當然也未表現出喜悅之色,他隻是逆來順受——對小兔子的稱呼,對我支配給他幹的活計,以及對待整個人生。

一開始我確實是這樣以為的。

【肆】

很多年後,當我看到那個名叫小虎的男孩子,我才發覺自己竟然真的還活著。因為我的心突然跳動得激越,雖然接著就是呆若木雞。

我以為世事已曆經輪回,我終於再一次地見著了我的小兔子。見著了遙遠的歲月彼端,那個漂亮而憂鬱的少年,接過我送給他的一捧野果時,他臉上綻開的笑容。

但小虎不是小兔子。同樣唇紅齒白的黑眼睛少年,並不是我愛了一生卻錯過了一生的小兔子。

他是小虎,7歲的小虎。如果小兔子還活著,如果他沒能遇上我,他的孩兒隻怕比小虎還大。

路易對我喜歡他弟弟小虎很是意外,在他看來,除了睡覺和喝酒,世間萬物在我眼裏都似不存在。

是,世間萬物在我眼裏都似不存在,隻因這萬事萬物裏,再也沒有了他。

而當他陪在我身邊的時候,世間萬物都在我的眼裏,可我當時哪裏會懂得。

太多人都認為童年是一生中最漂亮的時光,我也不例外。因為這美好得貨真價實,走在他身邊的歲月,一直綠樹紅花,清朗明媚。天地在那些時刻,是兩個極小極小的孩童的樂園,皆是忘乎所以的愉悅。

後來人們都叫我歡美人,這是個滑稽得讓人駭笑的名頭。假若傳回師門,想必連我那已年過九旬、諸事洞明的師父都會驚詫。他們一定無法理解,昔日頑劣得雞飛狗跳的小六,怎會蛻變成名震京城的魅惑妖男。

我想我不是脫胎換骨,我不過是,把我身當作了他。我著綠衫,從東踱到西,假裝他來了;我飲佳釀,從西走回東,假裝我奔去與他相會。我走去走來,我走來走去,忘記我不是他。

忘記以他的性情,他永遠都不會成為一隻妖孽。

他是溫靜的素淡的薄胎瓷器般的,歡美人卻是妖媚的張狂的驚情暗器般的。無論如何,我成為不了他,但這是我惟一能想到的,使我將他日夜攜藏的途徑。

即使他永不得知。

【伍】

他曾予我玲瓏美意,死時猶少年。

我希望我能忘記他,真的。

但許多年來,我總在落雪的夜晚想起他,在飄雨的清晨想起他……在命中每個不期然的時刻想起他。連看見尋常人家的屋簷都會想起他,在我的記憶裏,他始終清新得像一朵早春的鈴鐺,清清脆脆地響動時,彌漫著空蒙的雨意。

世間惟餘青綠色。

但有時又會是深紅嫣紅粉紅桃紅。每到臘月,他就搬了凳子坐在窗邊剪繡球和大紅囍字,往常這些活兒都是師哥們的妻子幹的,但他的手比女子還巧些,剪得又快又利落。問他,他隻笑笑:“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又看不得我娘一個人辛苦。”

忘不了跟他共度的那些春節,他倚窗而坐,燈下的剪影很消瘦。深紅嫣紅粉紅桃紅,碎屑如花落在他的白衣上,我推開門,登時屏住了呼吸。

他剪著,我攢著;他調糨糊,我搬梯子;他扶梯子,我貼;他說,高了點,我往下挪一挪……

像尋常的山野夫妻,一年辛苦忙到頭,一起過個自在年。

他在我的心裏永遠是故鄉。卻蛻變成詩歌的意象,隻蕩漾在鄉愁裏,回不去,追不回。

【陸】

或許是在你14歲那年分別,所以我夢見的,從來都是你14歲的樣子。場景也是司空見慣的那些,山穀,綠樹,炊煙。我坐在窗前看你,你在看書,毛茸茸的後腦勺憨態可掬,你將書頁輕輕地翻過另一頁,有花瓣飄落,你就俯身看一看,轉回視線,停在書頁上。

我屏蔽了關於你的所有,但你仍留存在腦海和心間,揮之不去。

自你走後,世間落滿了無窮無盡的大雪。

隻要一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雪花就在月光下飄落。

【柒】

有酒喝,有人陪,有溫熱的身子就摟一摟,放縱是件很輕易的事,讓自己不那麼寂寞,好像也不難。隻是每一個酒醒後的辰光,我都渴望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他,能夠讓我抱住他,歇斯底裏痛哭一場,再大笑一場。

但是明天,每個明天,我都等不到他。狂飲爛醉,一睡如死,我借助一種放浪形骸的方式去克服關於他,卻事與願違。

我克服不了他,就像我搞不定也擺不平的餘生。

我不曉得怎麼辦,其後我識得了金銀花。那是個尋常的夜晚,我和路易觥籌交錯,各懷心事卻各自隱藏,她是燈火中出現,大大咧咧地宣布:“這男的,我買了!”

她花一文錢買下的是當朝二皇子路易殿下,她一無所知。而其時,路易也對即將到來的愛情一無所知。他們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向著上蒼安排的福緣靠近,然後許了三生。

這對沉浸在愛河裏的小兒女像一麵寒光閃閃的鏡子,逼迫我直麵了現實——我把自己的人生,敗壞成了什麼樣子。不是命運不公,不是天意弄人,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當我看到路易眼中迸發的光芒時,我才痛徹心扉地明白,這一生我到底錯失了什麼。

像是被什麼扼住了脖子,我被迫扭轉頭,看到我過往的30餘年迷離而過。看到17歲的我歪靠在蒼翠的綠樹下剝花生吃,乍見小兔子輕快地自暮色裏向我走來,那一刻,我的目光突地一凝,心一悸,花生可笑地卡在喉嚨,如同窒息。

也看到那天以後與他陡然生疏的三個月,路遇時,眼神往旁邊一偏,匆匆擦肩而過。師父吩咐我們合作配藥時,偌大的院子隻有兩個人相對無語的呼吸聲,他本就話少,我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局促和難堪搞得煩悶不安,簸箕一掀,撂擔子走人。

師哥們在煉藥曬藥,我湊過去,扯一株薄荷葉胡亂嚼著,東轉西轉,覺得沒勁。又跑去後山,竄到樹杆上曬太陽,可還是沒勁。最後我衝著空蕩的山穀大喊大叫了一通,活生生地把自己折騰得沒勁透了,才回屋睡覺。

卻怎麼也睡不著,我對自己的失常難明所以,又壓製不下,隻得起身去後廚偷師父的藥酒喝。

師父是不允許我們喝酒的,理由是習醫的人要保持頭腦清明,人命關天吶,誰願意把性命交給一個醉醺醺的酒鬼?可他自己就不同了,他的酒是延年益壽的,我們一個二個的都年輕得像迎春花,遠遠用不著。

但酒能助睡,這點常識我有。我躡手躡腳地鑽進後廚,趁月色看清牆角堆了一溜煙酒壇,挨個摸過去搖一搖,抱了一壇最沉的跑路。

【捌】

師父對偷酒喝的人懲罰嚴厲,要被安排打掃半年茅廁,和整理他那些紙張發黃得一碰就碎的上古醫書,足足百卷,都快等同我的身高了。

小九不信邪,曾經溜去後廚從酒壇裏舀了一碗喝了,盡管事後拚命吃蒜掩飾氣味,還是被師父發覺了,嚴懲不貸。我們同情地看著小九手不釋卷地謄寫著醫書,不寒而栗。

那麼小的字,那麼厚的書,那麼深奧的學問,那麼枯燥的每天每夜,換了我,連三個時辰都坐不住,更妄論半年。

師父號稱是嚴師出高徒,但我認為像他這類老頑童,再嚴厲也有限。除非是我們想要了他的老命,比方說,偷他的保命酒喝。

我深知後果,卻還是冒險犯上。比起罰則,我更需要解決的,是狂躁的元神。我要鎮壓住它,不讓它在胸腔左衝右突。它比一隻小兔子還機靈,還歡蹦,還竄得飛快,漫山遍野跑個不休——

我愕住了。

小兔子,我想到的是小兔子。

一瞬間我如遭雷擊般的恍然大悟。

但我不想讓自己恍然大悟。

可是來不及了,我已看見了他。他披著單衣,赤著腳,孤零零地站在我的屋前。他不說話,隻一徑睜著他明淨的眼睛,就那樣望著我。

月下的14歲小少年,他的眼神熱切急迫,且不顧一切,像要望進生生世世裏。

我抱著沉甸甸的酒壇,他忽地走過來,猝不及防地將我一抱,啞聲說:“師哥,我喜歡你。”

隔著一隻黑亮的酒壇,他擁抱了我。或是說,他擁抱了那一壇酒香。

是,我已充分了然,他待我的心意如我待他一般,並不是先前自欺欺人的同門情深而已。

但我們本可不必說破。

我沒有掙紮,但他卻焦怒了,用力地將酒壇一摜。如水沉靜的夜色裏,一聲脆響清晰得似轟炸,我一震,酒香已如細蛇,在我的腳邊延展開來,寸寸吞噬了地麵。

“我不想忍了,師哥。我想告訴你,師哥——”他一反常態,像一瓶被塵封得太久的醬油,拔開塞子,砰的一聲,一下子就濺得滿手都是,“師哥,我想……”

若能回到17歲那個月夜,我會把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殺死:“你瘋了!一院子酒氣,師父明天饒不了我!”

他摁住我的手沒有鬆開的意思,一改他的文弱沉寂,堅定得像另一個人:“我不怕,你受罰,我就和你一同擔當。你不願幹活,我來;你想喝酒,我陪,你……”

這天之後的我,患上了幻聽。無論我去往千裏萬裏,那夜我冷漠不耐煩的聲音始終如一地響在耳畔:“你真的瘋了,我要睡覺去了。”

然後我甩開他的手,把他留在夜露深重的秋庭,留在他此生再未能走出的荒冷之中。

【玖】

不是所有的舉止都能強裝成若無其事的,次日一早,我就聽到師父的責罵:“小兔子,當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