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客人(2 / 3)

他跪在院子裏,眉頭不皺:“是我嘴饞想嚐嚐酒,又感覺一個人喝不完,就來找師哥。師哥把我訓了一頓,推搡中酒壇就摔了。我願意接受懲罰,請師父……”

一夜之間,他徹底讓我刮目相看,我不認識他了,他雙目中的坦蕩和勇敢,使我不認識他了。

師父雖不信是小兔子所為,但他一力認下來,他又沒有別的證據,隻得執行門規。於是小兔子沒日沒夜地接手小九當時尚未完工的醫書,打掃茅廁則成了他換換腦子的休息之舉。

師兄弟們都替他捏一把汗,畢竟那隻是個單薄的少年。但師命難違,他們也不便偷偷搭把手,隻好給他端來熱飯熱菜和茶水,想讓他不那麼累。

好幾個人都私下問了:“是你幹的吧?為何要讓小兔子頂罪?”

我不反駁,但也不承認,翻翻眼睛走開了。照樣悠哉遊哉,上山逮隻野鳥烤著吃肉,下河摸條魚燉了喝湯。我把生活安排得豐富多彩,別出心裁,並自認很快樂。

一個人的日子,也很快樂,我對自己說。同時也讓自己有一點點忘記了,和他在一起的好時光。他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待遇比我們要好些,有單獨的小院子,場地很開闊,我就常去他那裏玩。他看他的醫書,正襟危坐,脊背挺得很直;而我折根柳枝當成劍,自創劍術,口中嗬嗬有聲,對著虛空一再刺殺。

我很鬧,他很靜,但誰也不覺誰在打擾,也不用太多對白,卻都知道對方一直都在。

他是個存在感很微弱的人,不比一隻飛鳥或一陣鬆濤更熱鬧,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當我練劍時,他隻偶爾抬頭看上幾眼,仍是埋首書海。他不為我叫好,也不指責我太吵,他坐在那裏,就仿佛已有天長地久的安定。

每每我收了劍勢,他就合上書,起身和我去後廚吃飯。我把他碗裏我愛吃的牛肉夾過來,又把我不吃的白菜豆腐仍給他,他不抗議,默默地扒飯,像隻真正的兔子,隻吃素,是個最弱小的生物。

我欺負他欺負得實在有些習慣了,當他膽敢在我麵前玩強硬,我就火冒三丈,不把他打壓得體無完膚絕不罷休。因此當輿論一邊倒,大家紛紛明裏暗裏指責我不講義氣時,我更加反著來:“你們講義氣?好啊,去幫他啊,一人整理一卷,他就鬆快好些了。去出頭啊,快去快去,讓我也慚愧慚愧。”

【拾】

我不打算未向師父認罪,澄清真相,仍是對忙碌的小兔子不聞不問,冷眼旁觀。我以為如此才能使他收回違背常倫的想法,才是為他好,後來才知道,我對我和他都不好。我的自作聰明,葬送了我們的一生。

17歲時,我認為我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貪玩如我,最想要的是自在,所有擋我通往自在路的,都請讓開。我的人生就是找樂子,絕不喜歡麻煩,更何況是自找麻煩。可若順應了他的心願,順應了我們的心靈相通,那將是無窮無盡的麻煩,焦頭爛額,腹背受敵。

我自私,我不能使我變成一個愁苦之人,不能把我們原本注定會過上的妻賢境順的未來毀於一旦,我隻能回避所有。不給他留一絲希望,不使他覺得,我願跟他在蒙昧狹隘的山穀裏驚世駭俗。

但他不讓我回避。入夜了,他來敲我的窗,我裝睡,他仍敲,我還裝睡,最後他沒有動靜了。我豎起耳朵也沒聽見他離去的腳步,凝神等了片刻,還是動靜全無,隻有夜鳥和秋蟲的鳴叫聲,像從未有人來過,也像從未有人離去。

我到底按捺不住,起床去看他。秋一天天地深了,單衣早穿不住了,以他的體質如何能在寒氣裏撐許久?況且他是勞累多日的人。

我打開門,看到他坐在窗下,石階清涼,他的衣袂微揚,聳起雙肩,然一語不發。我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黑黑的長發,頭頂一個天真無辜的旋兒,像一隻天真無辜的單純眼眸在看著我,我沒來由地一躁:“每天累得趴下了,還不珍惜睡大覺的機會!蠢材!”

他眼睛一亮,倏地站起來,直視著我:“師哥,我是不會放棄的。”說著竟又想來拉我的手,“師哥,我會等你答應我。”

“那不可能。”我背轉身想走。

他竟輕聲笑了:“你怕了,你在躲我。師哥,你的心沒有你表現出來的硬,你心虛了。”

他從不是個咄咄逼人的人,但有一天他竟說出這樣的話。我沒回頭,但內心已有被拆穿識破的惱怒感:“是,我是在躲你,因為我覺得荒唐。”

他驀地沒了聲響,我猜他張口結舌地僵住了。而我要的就是這效果,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你凍病了我就會心疼你?”

說罷揚長而去。

踏著露珠前來尋我的少年,我那樣決絕地為所欲為地傷害了他。但寂夜裏,他倔強道:“我會等你。”

“那是你的事。”我拉開大門,再一次將他留在黑夜裏。

“是,這是我的事。”

【拾壹】

我在半個月後離開了風煙穀。每年這個時候,師父都會派一名弟子出山雲遊四方,去收集這種藥材,為期一年。今年本是四師哥執行任務的,但他方娶了附近山落的姑娘,正是新婚燕爾,我便主動請纓:“我去。”

那一刻我故意去看小兔子,他果然如我意料的蒼白了臉。我得意洋洋地回屋打點行裝,他跟了進來:“師哥,為什麼要走?”

“見世麵。”

他攔在我前麵:“我跟你走。”

燭光裏,他的身形秀拔,麵如冠玉,我心緒萬端地看著他,他才14歲,光潔的麵容卻已有疲累新生。可我該拿什麼償還他暗暗錐心的情意,和他被磨蝕的執著?我扳開他的手臂,收拾著衣物,語音漠然:“我要去哪兒,關你什麼事。”

他清澈的眸中頃刻有波光消逝,又把下唇咬得緊緊,低下頭慌裏慌張地問:“師哥,你討厭我?”

“我沒這麼說過。”

他以一種一咬牙一橫心的決然抬起了頭,如束手待斃卻毫無懼怕:“我會等你回來,直到我死。”

窗半開,夜風忽來,滿室燭影搖晃,他的容顏近在咫尺,我卻已覺模糊。良久後我說:“那你就等50年吧。”

我從不拙於言辭,惟有對他。

“50年就50年。”他再不多言,轉身就走。

我若得知這夜是我們緣盡此生的絕響,我會拉住他,向他傾盡所有。但當時隻道是尋常,我不過是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掛著一絲笑。小兔子,話別說得太滿,誰會等誰一輩子呢,你早晚扛不了寂寞和孤單的。

時光是最有效的東西,終生不嫁不娶的誓言,終究會淪為一句年少輕狂的大話。

【拾貳】

我走的那天,鳥語間關,花影淺照。

同門上下都來送我,師父捋著胡子嗬嗬笑:“小六,你玩歸玩,可別誤了正事。”

隻有他沒來,最後回望時,樹下門後,我都沒發現那雙永遠像閃爍著淚意的眼睛。但不來就不來,我背起行囊,就此遠離了風煙穀,遠離了此生最好的時光。

最好的時光這5個字意味著過往或將來,它從不和現在有所關聯。一些年後,我初遇金銀花,聽到路易對她說:“似水年華,活在當下。”我才驚覺,我虛長他10餘歲,一把年紀竟都活到狗身上了。

即便我自詡經曆蕪雜,見多識廣。

我走遍萬水千山,醫治絕望等死的傷者病患;我行過白晝暗夜,學會不同門派的劍招刀法;這世上的歡喜悲哀都被我盡情閱覽,過眼雲煙。但我竟從未去想,要活在當下。

我不願承認的,我活在往事裏。風煙穀之外的世間,對我而言不是一馬平川的寬廣前路,而是處處碰壁的末路窮途。

我從離開的第一天就在想他。吃到一味好吃的酥糖,我想留一塊給他;看到杏花春雨,想起他的盈盈笑語;連平常的市井百態,都想說給他聽——細微的感觸和盛大的感悟,都隻想說給他聽。

我舞舞爪爪地說,他溫和清澈地聽,一如我們從前。

我體會了在風煙穀不曾感受過的孤獨。在吵嚷街巷,在行人中央,在很多角落,在很多時候。

風寒霜重的客途,想念讓我孤獨,孤獨使我想念,但這愚不可及。我的決心已定,就不容悔改。調動了全身的力量,我成功地把自己經營成忙碌嚴謹,像個好人。

好人小六認定當初對小兔子惡語交加,是放了他一條生路。他試圖心安理得,翻山越嶺,涉水而過,拜訪名山大川采集藥材。還拜師學劍,偶遇的遊俠和武人,誰人都是師者。

【拾叁】

一年時光飛逝,我不想如約返回風煙穀。思念強化了對他的情感,但這是多麼危險。所以我托人把草藥捎回去,逗留在秦鴿府中苦練劍術。

秦鴿是當朝大司馬,我醫好了他重疾纏身的妻子,他將畢生絕學向我傾囊相授。這絕非一日之功,我就一天天地留了下來,如此4年。

4年前,我隻懂折柳當劍胡亂比劃;4年後,連武功可謂無冕之王的駙馬檳榔在見過我的身手後,也誇我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才。本著惜才之心,他將自己的獨門絕技傳給了我,我集眾家之長,又勤加修練,到了第4年,竟也可躋身一流高手行列。

業精於勤。

我不想讓自己想起他,那麼就不可閑下來。可每當我產生這個念頭,我想起的,還是他。閑字怎生書寫?門內那個木訥的人,是我的他。

他站在門裏,我的腦海便一刻不得閑,動若脫兔,走馬觀花。

我嚐試著改變。練劍太單調,我就去呼朋引伴高談闊論,秦鴿府邸常有達官貴人出入,我閑雲野鶴慣了,對這幫人向來敬而遠之,但我要令自己改變。

和你分別後,我遇見的全是和你不一樣的人,他們熱情、爽朗、油滑、虛偽……每個人都和你不一樣。

他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誰都不像你沉悶無趣,但誰都沒能給予我平靜感,像你給予我的那種。

風煙穀時期,我上竄下跳耍盡百寶,每當夜來沾上枕頭就能黑甜一覺,那個時候,我最幸福。喧囂後,人們需要的是一場安然的睡眠,但我的心始終嘈雜,人之將息,卻夜不能寐。

風刀霜劍的漂泊歲月裏,你似鐵馬冰河,頻繁地入我夢來。

不語不動,隻看著我,雙目亮如晨星。

在夢裏我問你想說什麼,要說什麼,你隻微微一笑,有如月光一漾。

其後你轉身,遠走,像訣別那夜。

【拾肆】

我盡力驅趕你殘存在我腦中的影像,仍自相同的夢境中醒來,我不懂這意味著什麼,但我遇上了另一個人。他不像你,但當他微微一笑,有如月光一漾。

當朝靜王爺路雲杉來秦府做客當天,我在執劍擊落葡萄架頂端的那串葡萄。它跌落到地上鋪著的布匹上,有幾顆破碎了,汁液瞬間染紫了白布。我忽然覺得這一幕很好看,將劍尖一挑,就著汁液飛快地在白布上隨意而畫。

以劍客的敏銳力,我知道有人在看我,但看我的人一向很多,這很正常——太多人都會對我的容貌大肆吹捧,奉承話將我的臉皮塗抹得一層又一層,從此我擁有了一張厚顏,所以日漸無恥——自命不凡,眼高於頂,不把任何人當回事。

但來人是靜王爺,傳說中他久居深宮,清雅得宛若謫仙。但人們都習慣為尊者諱,對我都極盡阿諛,何況是皇族,我並不以為然。

可我看到的當真是無愧盛名的容顏,他翩然靜立,眼裏含笑,如美玉瑩光。在這樣隆重優雅的美麵前,我突然失語,他卻說話了:“你畫的是一枝瘦梅?”

其實我隻想亂畫,他說是梅花,細細一看,竟越看越像。我不禁沾沾自喜,奇才就是我這類人啊,毫無章法卻靈氣四溢。我望著他,大言不慚地笑納:“尊駕與在下心有靈犀。”

他走得近了些,我心裏一咯噔,他的容色蒼白如雪,連走路都像是在飄浮,唇色已現淡白,顯是不久人世的病容。

太美了,以至於不祥,舉手抬足俱是死亡襲身的氣息。可他似不以為意,淺笑道:“我最愛的就是秦府這架葡萄了,今日又見,很歡喜。”

我也很歡喜,因我見著了一個像山中生靈的人。幾年來,我見過很多的訥言之人和很少的幹淨之人,但無人能既清潔又明朗,像你和他。

他坐在葡萄架下飲茶,像鹿啜飲著泉水;你坐在燭光裏看書,如兔安睡在草叢裏。他身上有一種僧侶式的孤獨,像宋詞,而你是小令。你們都有詩意的沉靜,相貌大不同,但確是同類。

起先我們的對談還顯生疏,忘了是在哪個對視的時刻,彼此竟不約而同脫口而出:“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太巧合,就都笑了。他收不住笑意,問:“你的那位故人是我這樣的病秧子?”

“不,你像一隻鹿,他像一隻兔。”我反問,“你的那位故人是我這樣的愣頭青?”

他還笑:“她說這叫生機勃勃,熱愛生活。”

我們的話題由此展開,當秦鴿匆匆趕來時,我才知他是靜王爺,傳聞中他讓人驚為天人,卻孑然一身。

但我不信他沒有愛過一個人。心中若不曾湧動過溫柔情懷,怎會在訴說時情不自禁地牽動了嘴角,悵惘而笑?可是,究竟是怎樣的人,舍得連他也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