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嶽金蓮到了虎林。時局雖然仍是很亂,但比起幾年前嶽奉傑帶著小義雄憑著兩條腿風餐露宿千裏跋涉,嶽金蓮此行還是順利了許多,能坐火車坐火車,火車不通的地方坐大板車。鄉下人淳厚心善,看小腳女人趕路,常會主動捎上一程。到了虎林的第二天,孫姐便將嶽奉傑找到家裏來了。
二姐嶽金蓮的突然到來,嶽奉傑很吃驚。雖說早知道日本人已宣布戰敗,可他還是加著百倍的小心,是自己跑來的,把小義雄留在了林間。
趁著孫姐張羅飯菜的時辰,嶽奉傑低聲埋怨,說大老遠的二姐突然就來了,怎麼也不先給我透個信?嶽金蓮笑道,小鬼子都宣布戰敗滾犢子了,咱們還怕個什麼?二姐心裏惦記你,也惦著那個孩子呀。嶽奉傑噓了口氣,笑說,放心吧,都活蹦亂跳地活著呢。那個孩子,隻怕二姐見到他,都認不出來了。
因心裏都惦記著小義雄,那頓久別重逢的豐盛飯菜,姐弟二人都隻是匆匆盤碟了事,隻是裝飽了肚子。麵對著結拜姐妹的一再盛情,嶽金蓮說,我還是先去看看我家大侄子吧,過一兩天,我帶孩子一塊過來,不和姐姐待夠不走。
小義雄終於站在麵前。四年過去,八歲的義雄黑壯敦實,麵對嶽金蓮,眼裏閃動的隻是家裏來了生人的新奇。嶽金蓮拉起孩子的手,說義雄,你還認識姨嗎?義雄將手抽出來,說我叫丘山,王丘山。嶽金蓮說,你再好好看看姨,是八大戶院子裏的姨。義雄退後一步,凝目再看嶽金蓮,眼裏流露的滿是迷茫與疑惑,好一陣,兩眼落在嶽金蓮兩隻小腳上,這才遲遲疑疑地問,你是姓嶽嗎?
在地窨外燒水的嶽奉傑急跑進來,說二姐,別跟山子啥都說。嶽金蓮苦苦一笑說,我想試試,孩子是不是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在來地窨子的路上,嶽奉傑已一再叮囑,說自從來到虎林,自己已改姓王,對外,他則說媳婦生病死了,家裏窮得地無一壟,他便帶兒子來北邊山林裏謀生。好不容易,孩子已漸漸忘卻了過去的事情,切切不可再將他記憶中的渾水攪起來。
但嶽奉傑的阻止似乎還是晚了些,義雄已纏住嶽金蓮問,你是從我媽媽身邊來嗎?我媽媽為什麼不來?離開母親時,義雄四歲。四歲的孩子,正是人生記憶的最初形成期,記得快,忘得也快。嶽金蓮的出現,無疑喚醒了孩子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到虎林後,嶽奉傑帶著義雄先是挖掘建起了可棲身的地窨子,接著就是開荒種地。到了冬天,嶽奉傑則帶小義雄去附近山林裏打獵,但也不敢走得太遠,畢竟孩子太小,所以打來的不過是些野雞、山兔之類,偶爾也打到過麅子和野豬羔子。小義雄對種莊稼興趣不大,卻對打獵情有獨鍾,整天盼著老天快下雪。隻因這打獵,也對嶽奉傑越來越依賴越親密,口口聲聲喊著爹而不叫叔了。
嶽奉傑隻怕嶽金蓮再對孩子說什麼,急將嶽金蓮推出地窨子,直扯到義雄再聽不到兩人說話的地方,才問,二姐,你跟我說實話,這次來虎林,你到底是為的啥?
嶽金蓮沉吟一下,說跟自家兄弟,我也用不著跟你藏著掖著,我想帶這孩子回去。
嶽奉傑說,二姐家裏有自己生養的兒子,哪缺了這一個。山子是我的心肝寶貝,雖說不是親生的,但比親生的也差不到哪兒去。別說是個孩子,就是條小狗,跟了我好幾年,也不能讓人說領走就領走吧,二姐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嶽金蓮歎了口氣,說兄弟呀,你眼下也是奔三十的人了,還是光身一人,二姐有時夜裏睡不著,常想這事,直想得心裏疼。要說怪,就怪當年二姐一時性急,不該把你拖進這泥坑裏來。二姐是想,若是把這孩子帶走,兄弟抓緊娶上媳婦,用不上兩三年,你親生的兒女就會喊爸了。以前小鬼子橫行霸道,我不敢把孩子帶回去,可眼下小鬼子癟犢子了,咱就不能不算計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了,是這麼個理兒吧?
嶽奉傑倔哼哼地說,以前怎麼過,以後還怎麼過。前兩年,山子小,我都撐過來了,往後山子都能成幫手了,我還怕什麼。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我看也沒啥了不得。
嶽金蓮說,兄弟這就是強了。到虎林後,我聽孫姐說,連她都為你著急,左次三番地給你保媒拉纖,可一聽說你帶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姑娘們一個個都打了退堂鼓。二姐這話沒帶謊吧?
嶽奉傑說,咱就這一堆一塊,她願意進門當媽,我敬著供著,人家不願意,我也犯不上上趕著求著拜著。我還怕娶進個心地歹毒不善的,俺家山子日後受氣呢。
嶽金蓮又試探地問,要是有人家願意收養這孩子,答應給你置辦幾畝好地,還能幫建起幾間磚瓦房,你看……
拉倒拉倒趕快拉倒,他敢找上門來,小心我立馬啐出他八裏遠。我嶽奉傑這輩子不管窮到哪一步,也絕不做賣兒賣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