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口,嶽奉傑立時警覺起來,又說,聽二姐這話的意思,不是還想把孩子還給日本人吧?我記得當年二姐跟我說整走孩子時,我說大不了捏巴死他,你立馬就翻臉了。
嶽金蓮忙笑著掩飾,說這孩子哪還有親爹親媽。北口城的人早恨得日本人牙根直,小鬼子一宣布投降,那倆東西就被砸成爛泥了。中了中了,這事就說到這兒吧,你不願意拉倒,反正二姐已把話說到這兒了,日後你別怪罪二姐就成。
嶽金蓮適時緘口,本是久謀在心。在前來虎林的火車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思謀帶走孩子的事,設想過各種可能。以她對嶽奉傑性格的了解,她估摸想順順當當地帶走孩子肯定有難度,不好強攻,那就智取。話若說多了,把嶽奉傑心裏的那根筋繃起來,隻會對謀劃中的下一步行動自添難度。
嶽金蓮率先往地窨子走,說聽孫姐說,這幾年,你可沒少往她家送山雞野兔什麼的,家裏還有現成的沒,好歹也讓二姐嚐嚐野味。嶽奉傑的思緒卻仍沉浸於剛才的對話中,嘟噥道,反正往後山子這孩子去哪兒,我也跟到哪兒。二姐一定要帶他回去,我就跟你一塊回去。
嶽金蓮說,那可不成。前幾年你打殘的那貨,到現今還側側歪歪走不利索呢,人家的爹又正在鎮裏打幺橫晃(吃得開),你回去了,還不是自個兒往虎狼圈裏跳哇。算了吧,你願帶孩子過,那就過,等老家那邊消停些,再說。
那天的晚餐,挺豐盛。嶽奉傑去山林間轉,提回一隻山雞,是套子掛的,還撲騰著翅膀。嶽奉傑說,等大雪封山,林子裏的野物才肥呢。這季節,就將就吧。嶽奉傑又從河泡子提回幾條拃來長的鯽魚。山裏人用荊條編成口大脖細的簍子,下到日夜奔流的河道裏,小魚小蝦順水而下,落入簍子,便再難逃竄。飯菜端上桌,嶽金蓮擰開一瓶白酒,那白酒叫燒刀子,聽名號就烈性嚇人。酒是離開孫家時,孫姐塞進包裹裏的,孫姐說,山裏不缺嚼貨,卻難找白酒。剛才你們都沒喝,那就帶上。此話正中下懷,嶽金蓮心中竊喜,便不推辭。兩隻粗瓷碗斟滿,嶽金蓮說,想一想,咱姐弟倆可是有年頭沒坐在一塊吃頓飯了,今兒,咱也學學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坐在一旁的義雄瞪圓了兩隻黑亮的眼睛,隻覺這個從天而降的女人又熟悉又陌生。
那頓酒,嶽奉傑因聽了二姐不再打算帶義雄走的話,便放鬆了警惕,沒少喝,喝了有近一瓶,一斤哪!嶽金蓮也沒少喝,可她是在裝出樣子喝,隻入口不落肚,在抓毛巾擦臉抹嘴的時候,便將噙在嘴巴裏的酒吐了出去。烈酒醉人,沒等炕桌撤下,嶽奉傑已歪靠在行李卷上酣酣入睡。嶽金蓮幫他躺平身子,又安頓小義雄在他身旁睡下,自己也歪在了小炕上。但她睡不著,也不敢睡,盡管身子很累很乏。夜到三更時,嶽金蓮撥醒了小義雄,說山子,起來,快起來,跟姨走。小義雄揉著眼睛問,姨要帶我去哪裏?嶽金蓮說,姨帶你去找珍子媽媽呀。聽說找媽媽,小義雄立時精神了,望著仍在呼呼大睡的嶽奉傑問,那俺爹呢?嶽金蓮說,你爹跟姨商量好了,他隨後也去,但要晚去兩天,讓姨帶你先走。家裏總要留個人收拾收拾,對不?
那天臨出門,嶽金蓮把手伸進懷裏,摸出那隻藍布小口袋,放在了嶽奉傑枕旁。可走到地窨子門旁,她猶豫一下,踅回身,重將小口袋抓回手中。小義雄問,姨,是什麼?嶽金蓮說,不當緊的小玩意兒,還是姨帶在身上吧,你爹心粗,我怕他弄丟了。
兩人上路了。正是月黑夜,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腳下崎嶇的山路。小義雄懂事地扶住嶽金蓮的胳膊,說我和爹去林子裏打獵時,沒少走這樣的夜路,有我呢,姨,別怕。嶽金蓮聽孩子這樣說,心裏發熱,她問,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大車嗎?把咱們送到虎林火車站就成。小義雄說,拐過前麵的山腳,有三四戶人家,院裏就養著馬,還有大車。我沒少跟那幾家的孩子玩,興許連票子都不要。
天亮前,嶽金蓮帶著孩子坐進了車廂。汽笛長鳴,徐徐啟動。望著車窗外緩緩向後退去的空曠站台,嶽金蓮的心裏驀地滿是愧疚。奉傑此時還在夢裏嗎,就是醒來,頂多也就追到這裏,他的兩條腿再快,也快不過火車輪子。短時間內,估計奉傑也不會追回老家去,老家有仇人,且正當道,自己給他留下的信息,虛實參半,奉傑不會完全不管不顧。況且,自己帶義雄並不是奔著老家,奉傑真要追回去,也夠他找上一陣了。兄弟,留在虎林這邊娶個媳婦,成個家,安安穩穩過日子,二姐對不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