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金蓮帶著小義雄重新回到北口城,已是半月以後了。

遲歸的原因其實也簡單。那天,兩人乘坐的火車隻開到哈爾濱,再要前行,隻能換乘。但偏偏不巧的是,由哈爾濱開往北口方向南下的列車因需緊急運送歸國的日本僑民,已全部停止售票。以前隻知小鬼子占了咱大半個中國,沒想竟會有那麼多的人,除了軍人、工程技術人員、商人,還有那麼多攜妻帶子傾家而動的“開拓團”人,塞得滿登登的火車開走一列又一列,從四麵八方擁進候車大廳和站前廣場的仍是縷縷行行。聽說日本人是奔往遼西的葫蘆島港,在那裏上船再漂洋過海回老家。

票車坐不上,那就隻能乘汽車,坐大車。鄉間的農民得此商機,早把騾馬車、老牛車、小驢車候在了大路旁,隻是頓失了先前的大方與豪爽,不先交足盤纏絕不容許占得一席,管你是皇帝老兒的三姑四姨也沒用。如此這般,嶽金蓮帶著小義雄數番周折一路顛簸,總算重回了北口。遠遠地見了八大戶的院子,小義雄關於家的記憶似乎這才被徹底激活,他扔下嶽金蓮,奔跑著徑向大院撲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媽媽。但八大戶的院門不再向他開放,大門前重又站立了全副武裝的軍警,那些軍警頭頂上的帽徽變成了青天白日滿地紅,院子裏的主人已換成了中華民國政府的接收大員。軍警人員黑著臉,對站在大門前的嶽金蓮和小義雄說,走開,這裏嚴禁喧嘩。嶽金蓮賠著笑臉說,我帶孩子隻想找一找以前住在這裏的一個女人。長官開開恩吧。軍警人員仍黑著臉,說日偽時期住在這裏的除了日本人,就是通敵賣國的奸逆,想找他們,去問警察局。

無奈,嶽金蓮隻好去打聽與大院相鄰的沿街店家。有店家說,隻知道前幾年的幾家稅務局長都被抓進局子了,那幾家的老婆孩子哪敢再留城裏,有親的投親,沒親的靠友,都跑到鄉下躲起來了。嶽金蓮再問,那個日本女人珍子呢?店家說,前幾天,還見過那個日本娘兒們,裏裏外外的中國女人打扮,可憐兮兮地在這街上轉圈子,也不知轉個什麼。這兩天就不見了。

嶽金蓮依稀還記得何靜嫻說過娘家的地址,便一路打聽找去。何家在鎮子裏有個很氣派的院落,高牆,鐵門,牆頭上還立著鐵蒺藜,看著讓人發瘮。嶽金蓮上前敲門,院子裏回應的是一聲高似一聲狗的狂吠。好一陣,一個用人模樣的中年婦女才隔門盤問,嶽金蓮一一答了,大鐵門這才吱吱嘎嘎地打開。迎出房門的何靜嫻見麵先做解釋,說這一陣子,大門哪還敢開,隻怕鄉下也鬧起砸搶來,嚇死人了。又將小義雄攬在懷裏,說這就是那個孩子吧?沒想兵荒馬亂的,還真讓你找回來了!又對嶽金蓮說,珍子自打從大院被攆出去後,無處可去,也跟我來這裏住過幾天。那幾天,天一亮,珍子就去城裏八大戶,恨不得一時一刻就把你們等回來。可前幾天,日本方麵下了通告,要求所有在華的日本人必須立即趕往葫蘆島,拖延滯留者後果自負。珍子是最後一個被拉上去葫蘆島的大卡車的,走時那個哭哇喊哪。唉,誰知她現在是不是已經上船走了呀……

那時,嶽金蓮已下定了帶小義雄再追往葫蘆島的決心。她對何靜嫻說,跟東家,我就不客氣了。家裏若是有現成的饅頭或餅子什麼的,就多給我們帶上一些。再有,也不知家裏可有合我腳的鞋。我腳下的這雙,這些天磨破了,鞋窠子裏都踩出了血。何靜嫻為難地說,吃的好說,家裏沒現成,我這就去街上買。隻是你的鞋,卻是真難了。小腳之人,一人裹出一個樣,別說鞋鋪裏很少有賣,就是有,怕是也很難合上你的腳。你以前在我家時,沒事時沒少做鞋,說你的腳弓背高,不好買到現成的。要不這樣吧,你從我的鞋子裏挑上一雙,再多帶些棉花,鞋子大就多楦一些。我再幫你在鎮上雇輛小驢車。就你這雙腳,還能走出多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