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艱難的行程,晝夜兼程,直累得連小毛驢都趴在地上不肯效力了。三天後,嶽金蓮帶著小義雄到了葫蘆島。日本人大撤遷的行動已近尾聲,但通往碼頭的大路上仍密集湧動著提箱背包的人流。大路兩側,最外一層是荷槍實彈的中國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黑煞著臉,一律麵朝外。而背對著中國士兵的第二層,則是日本的糾察人員,統一的白衣白褲,不時地檢查隊伍裏某人的證件。嶽金蓮拉著小義雄欲上前打聽珍子,中國士兵毫不客氣地嗬斥,退開,遠遠退開,退到五十步以外去!

五十步外是坡崗。這個時節,除了紅若焰火的楓葉,便是遍地的枯黃。嶽金蓮癱坐在草地上,哪還顧得砢磣好看,早將鞋子打開,讓那又腫又脹血糊糊的三寸金蓮見見太陽,吹吹風涼。她對小義雄說,要盯住大路上的每一個人,看到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人,你就大聲喊媽媽喊龜島珍子,使勁揚手裏的毛巾,一定要讓她看到你。小義雄喊了一次又一次,從清晨喊到天黑,喊得嗓子都啞了,胳膊都揚腫了。夜裏,嶽金蓮帶小義雄住到附近村莊的農戶家去,小義雄趴在滾熱的火炕上,嗚嗚哭起來。嶽金蓮問他哭什麼,小義雄說,我爹怎麼還不找我們來,他是在林子裏打野兔還是在收莊稼?我爹要是在這裏,他一定有辦法。嶽金蓮知道孩子是想嶽奉傑了,心裏再一次酸痛上來。她安慰說,也許他正往這裏趕,說不定明天就找到我們了。嶽金蓮一直在回避著小義雄的生身之父是日本人的事實,更不想告訴龜島已經叫中國人打死了。孩子還小,中國人為什麼那麼憎恨小鬼子,日本人又為什麼要滾出中國去,這個話題太大太長太複雜,跟一個八歲的孩子能說得明白嗎?

到了第三天,大道上的人流已愈見稀疏,連道路上被踏起的黃土也漸漸落定。過了中午,先是日本糾察隊列隊撤走,然後隻聽一聲哨響,中國士兵集合到一起,也邁著整齊的步子向著碼頭方向走去。嶽金蓮和小義雄站在坡崗上,遠望著一艘大船響起悠長沉悶的汽笛聲緩緩離開碼頭,直向大海深處駛去。嶽金蓮說,這是走完了,咱們別找了也別等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媽,不管誰問,都這麼說,聽明白了嗎?小義雄又一次哭起來,說那我們回虎林吧,我要找我爹。嶽金蓮說,你爹不在虎林了,媽媽這就帶你回家。家裏有你的新爸爸。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咱家姓劉。

往城裏的方向走了一會兒,嶽金蓮又說,咱在北口的家裏現在可能沒人了,我先把你送到我的一個叔伯姐妹家裏,你叫她三姨就是,啥也別問,啥也別說,就等媽媽回來接你,你一定要聽三姨的話。等媽把你爸爸和家裏人都找回來,咱們一塊回家,聽明白了嗎?

義雄連連點頭,隻是把小手跟媽媽更緊地拉在一起。那一年,龜島義雄八歲。八歲的孩子雖還弄不懂世界上的風雲變幻滄海桑田,但是,發生在他身邊的諸多事情,一樁樁,一件件,足以讓他銘記在心,永生難忘。他也多少懂得了一些這身世的秘密,為了生命的存活,他必須聽這位中國媽媽的,深藏在心裏,誰也不能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