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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0004x自序等陰天發光

零九年夏天,我在北京,新書宣傳期。

那時候的我剛剛出道一年半,很少在期刊雜誌上露麵,也未曾參與任何作文大賽,更不屬於哪一個圈子團體,在寫作這條路上,隻是一味憑借自己肆意妄為的傾訴欲,無知無覺地埋頭向前走著。沒有什麼規劃,隨便走到哪裏都行,就這樣便也一口氣長篇短篇地出了五六本書。寫稿,宣傳,再一本,再宣傳……說好的假期呢?說好的旅行呢?說好的……

長達半個月的宣傳期裏,我還是偷偷給自己放了個假,約了在豆瓣上認識的攝影師去拍寫真。當時這兩個男生遠沒有現在這麼火,隻是在一小部分網友中流傳著他們色調明快,構圖幹淨的作品。瀏覽相冊的時候,我看到兩張肖像圖:有著相同麵孔的兩個少年:纖瘦薄弱,銀灰色光澤的皮膚,悠長濃密的黑色劉海和眼睫毛。隻是一張圖片上的他,閉著雙眼抿緊嘴唇,想要將自己與世界隔絕;而另一個他側著臉龐,睜大雙眼凝視著對方,嘴唇微張,輕咬小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在那個時候,我決定為他們,或者說是他,寫一個故事。但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來龍去脈,我完全不知。在賓館裏,我抽空寫了開頭的一萬多字,然後便被兵荒馬亂的煩瑣事務衝去了時光的另一個岸。

說實話,我討厭提綱討厭規劃,喜歡隨性喜歡靈感不期而至地光臨,被讀者催被編輯盯被自己步步緊逼,想要傾訴的欲望終於被蛛網束縛成屍體。於是寫完《末雪》這個係列,很長一段時間我看到電腦屏幕都覺得頭暈目眩,更別提打開WORD,枯坐一整天都沒辦法寫出一個字。這樣的狀態很糟糕,但我不可能用“暈機症”對當時的編輯以及插圖攝影師解釋。“請拿出你的專業態度好嘛?”就算對自己重複無數次,這個故事最終還是以暫時擱置而告終。

這之後,我做了很多別的事,比如養一條狗,比如做一檔廣播節目,每天用大量時間來清空頭腦,做烘焙做手工做運動,還有戀愛,去為一個人哭哭笑笑,把完整的自己四分五裂,然後再慢慢拚湊重建。但或許,所有的完整都是為了碎裂,就像那些你以為斬不斷的羈絆,必須以背叛來成全它的美感,就像所有的離開,其實都是為了回到你身邊。隻有與你距離遙遠,形容模糊,我才能在心裏重新構建你的美麗與殘缺,才能費盡心機去考量去猜測,你還有什麼故事瞞著我,在彼此不曾見麵的那些個夜。

那一年的夏天,宣傳期的我忙得苦不堪言,甚至據說是多年難遇的日全食,也被我在賓館裏蒙頭大睡而不小心錯過。聽朋友說,那一天的北京城瞬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卻又在數秒之後重返人間光燦刺眼。就像陽光與陰霾勢不兩立卻又苦苦糾纏,即將與你見麵的這個故事叫做《深空之絆》,是想講述兩個少年之間,或者是這個我和另一個我之間,長久以來的拉扯和羈絆,那些看得見卻握不住的暖,那些分不開卻又走不近的遠。

微微的一線雲,氣若遊絲地懸浮於夏末晴空。

光線肆無忌憚直射地表,氣溫仍舊居高不下,夏蟬聲嘶力竭地吟詠著最後的快樂時光。

突然漾起一陣風,搔動綠葉發出不安聲響。

是少年狂奔而過。

那身型纖弱如幼獸,雖莽撞單薄,卻也靈巧敏捷。

他疾速躍過幽暗的樓道拐角,穿過教學樓之間的花壇,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橫跨操場,球鞋在煤渣跑道上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

轉過前麵的彎道就是目的地,他卻不小心撞上了迎麵急匆匆走過來的一個人。

沒有來得及抬頭看清楚那人是誰,他輕聲嘟囔了一句“對不起”,便錯開對方的身體,繼續向前狂奔而去。

終於,位於操場南側的那棟獨立小木屋就在眼前,掩映在蔥蘢的梧桐樹影中。

他卻突然站定,弓起身體,用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心跳聲彌天擴散,連雙腿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深吸一口氣,仿佛終於積蓄起全身的力量,他伸手推開半掩著的門扉。

“吱呀——”

木門微微地開了,體育器材室裏所特有的石灰粉氣息撲麵而來。

“誦嶼,你在裏麵嗎?”

他邁步跨入黑暗之中,恍如隔世般的寒氣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器材室裏擁擠淩亂,他側身讓過塞滿籃球、排球和足球的儲物筐,又小心避開一堆啞鈴、杠鈴和拉力器,卻不小心踢倒牆角的一把鐵鍬,發出“哐當”一聲異響。

驚起一股刺鼻的塵埃。

一步,再一步,又一步。

他一邊輕聲喚著他的名字,一邊向前方走去。

然而房間裏卻並沒有人回應,直到他轉向通往裏屋的那麵牆——

他赫然看見,就在靠窗的牆角邊,瑟縮著一個少年。

那個眼角眉梢都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少年!

“誦嶼!”他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坐在地上的少年蜷縮著身體,如同石化般一動不動。他的襯衣被撕開一道狹長口子,紐扣也掉了兩粒,衣角淩亂不堪,露出白皙的皮膚。他的臉上殘留著淤青血痕,深紫嘴唇微微哆嗦著,眼睛卻被劉海遮蓋,讓人無法看清他此刻的眼神。在他的身體周圍,散落著球拍、羽毛球、呼啦圈、鉛球等各種體育器械,一如風煙暫歇,混亂狼藉的戰場。

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乏力,他的整個人都在輕輕顫抖著。

少年蹲下身來,輕輕抱住他的肩膀:“誦嶼,你怎麼了?”

懷中的那個人卻像是沉墮於異次元空間,或是被封鎖住了五感結界,他的眼神失焦,仿佛壓根兒就沒有聽見對方的呼喚。

“誦嶼,你說話啊……到底出什麼事了?”他急得就快要哭出來,不停地搖晃著懷中的少年。

“啊……”終於被召喚回魂,少年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聲音卻虛弱得隻剩下最後一抹氣力,“念嶼,是你啊……沒事……我沒事。”

“誦嶼!”他緊緊抱住他,失聲痛哭,“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懷中的那個人如羽毛般孱弱柔軟,偎依在他的懷中,他輕輕閉上了眼睛。

有淚滴自眼角滑落,在半空中遊弋出一道清淺無聲的軌跡。

晴空密雲暗湧,悶雷滾滾襲來,正在醞釀著那年夏天最後的一場傾盆大雨。

我看不見我自己。

我隻看見你。

·a·

列車疾馳於暗沉夜幕下的廣袤平原。

長時間歪著脖頸,醒過來的時候,他隻感到微酸的僵硬。

車廂裏的燈一直熄滅著,卻在他睜開眼睛時“吱”地跳了一下。於是,在慘白光線中,他看見身體左邊沉睡中的側臉:蹙起的眉峰、翕動的鼻翼和輕顫的唇線,都在那聲明媚中暗了又亮,下一秒又看不見。

惟一醒目的是他聳得異常挺拔的右肩。如同凸起的小小山丘,隻為給身邊的人一份舒適堅固的睡眠。

黑暗中,他伸出右手摩挲著他已然凝固的肩頭。微微用力的大拇指和食指,將一份溫暖和柔軟傳遞進他的身體。

他能聽見他的骨骼在慢慢軟化和放鬆,發出融雪一般的窸窣聲響。

然後,他把臉頰貼在深冷凍車窗上,卻發現原來窗外什麼都看不見。

他無聲地站起來,讓過他沉睡著的身體,邁進黑暗中的過道,向車廂的盡頭走去。

一路上,他不小心踢到地板上的鐵罐,又撞到卡座上突兀著的不知是行李箱還是胳膊的異物。而迎麵竄入鼻腔的,是糾結著方便麵、腳丫子和汗液的混合氣息。他微微皺眉,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終於,前方展露一線動蕩蒼白的光,他看到車廂汙穢齷齪的洗手台邊,站著一個肥臉突肚的猥瑣男人。

——那個在白天上車時對他們動手動腳的男人。

男人正對著模糊肮髒的鏡麵剔牙,他從鏡中斜眼瞄了一下站在身旁的少年,臉上旋即綻出了一抹驚喜笑容:“喔唷,小哥,是你啊!你願意來找我了啊?”

他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抽動一下嘴角,隨即操起緊握在手中的布條,三兩下就纏住了男人的脖頸。

男人試圖反抗,雙手卻隻是徒勞地在半空中比劃了幾下。幾秒鍾之後,男人的麵孔漲成了豬肝色。他眼珠突出,呼吸急促,掙紮著的雙臂越來越綿軟無力。

“救……救命……”男人的呼吸逐漸微弱,然後頭一歪,身體癱軟在他身上。

“我告訴你……”他轉過頭,嘴巴對著男人的耳朵,聲音輕微卻冰冷堅硬,“你要是再敢騷擾我弟弟……”

“我……我沒有……是他……他主動對我……”

布條再度被收緊。

男人一口氣接不上來,瞪著驚恐的眼睛求饒:“我……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垂下眼瞼,輕歎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然後鬆開了手中的布條。

在他的身後,沉睡於列車硬座上的另一個少年,此時正好睜開眼睛,完整目睹了眼前的這一幕。然後,他無動於衷地將腦袋轉向了朝向車窗的另一邊,再次閉上雙眼,沉墮進昏眠。

白色日光燈管閃了一下,世界隨即跳進一片沉寂幽深的黑暗之中。

最後的一線光,終於也被抹殺隕滅。

·b·

“你要是再敢騷擾我弟弟……我就……”

喃喃念叨著,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依然是閣樓頂端那木紋縱橫的斜坡屋頂。深褐色的木頭房梁上,似乎出現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有水滴自屋頂滲透進來,從罅隙中析出、鼓脹、搖搖欲墜、迎麵滴落,即將破碎在他的眼瞼之上……

揉一揉眼睛,卻又什麼異常都沒看見。

倒是有一滴溫度低迷的汗,順著他的前額斜斜淌下去,向後劃過脖頸,留下微涼的觸覺。

柯誦嶼長籲一口氣。

“哥,又做噩夢了?”不足兩米遠的對麵床上,傳來一聲懶洋洋的招呼。

“嗯,”柯誦嶼清了清嗓子,“你已經醒了?昨天很晚才回來吧?”

“昨天要下班的時候,便利店新到了一批貨,馬店長要我們臨時加班上貨,”對麵床上的男生坐起身來,“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了。”

男生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無精打采地探出頭來。

那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以後再有加班什麼的,你回來換我去好了。”看著對方那張疲憊倦怠的臉,柯誦嶼的心底浮泛起一絲疼,“別總是自己硬扛著。”

“換你?怎麼換啊?店裏忙得根本走不開呢。”柯念嶼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哥,這麼點兒苦算什麼,我能扛得住。”

比起你為我遭受的那些罪,這又算什麼?

“念嶼,沒睡好的話,今天我去學校好了。”柯誦嶼站了起來,腦袋差一點兒撞到屋頂,“你就在家裏好好休息吧。”

不足十平米的閣樓房間,大多數人家用來做儲物間,而這卻是這兩個少年所棲身的臥室。逼仄的斜坡屋頂,朝南卻極小的窗,通往下層的樓梯通道被一塊木板遮蓋。房間裏靠牆擺著一個陳舊笨重的衣櫥,窗下並排放置著兩張單人床,中間隔了一張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寫字桌。色跡斑駁的木椅上,零散地搭著幾件衣服。

那是一套中學夏季校服:白襯衣、黑西褲、微微的褶皺處鐫繡著“常樂中學”的紅色校徽。

柯誦嶼一揚手,脫掉T恤扔在床上,然後套上襯衣,麻利地扣上紐扣。

“可是……今天本來是輪到你去打工吧?不去可以嗎?”柯念嶼問道,“還是繼續讓我去?”

“不,你昨天太辛苦了,今天哪兒都別去,就在家裏好好呆著吧,”柯誦嶼搖搖頭,把衣角和褲腰拉扯平整,“沒關係,便利店那邊,一會兒我打電話請個假好了。”

“請假?不去的話,不是要扣錢嗎?五十塊錢夠好幾天的生活費呢。”柯念嶼環顧斑駁簡陋的木製牆壁,小聲嘟囔道,“我們……也沒有闊氣到可以不在乎錢的程度吧?”

柯誦嶼雙眉微蹙,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念嶼,你聽我的話好不好?”

“誦嶼,我隻是睡得晚了點,又不是生病。”柯念嶼小心著措辭,“你用不著這麼……保護我吧……”

“念嶼,我……”心機被人識破,柯誦嶼的臉微微紅了紅。

“誦嶼,我總覺得……”躊躇了一下,柯念嶼繼續說道,“你好像不太想讓我出門,不太願意我和別人多接觸。雖然你是我哥哥,但也隻比我早出生幾個小時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沒必要這樣的……”

“我……”柯誦嶼訕笑一聲,轉過頭看著他,“不是……我是怕你……”

“怕我什麼啊?”柯念嶼抬起頭,迎上他的眼神。

那一雙未經世事的單純眉眼,讓柯誦嶼的心尖一顫。既然他從來不曾知曉真相,那麼,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將這個秘密守護到底。蟄伏心底的陳舊隱事漫溢到喉管,終於橫亙成一聲歎息,化成了無以為繼的下文。

“不和你爭了,還是讓你去學校好了。”柯誦嶼搖搖頭,再度解開襯衣紐扣。

“哦?”柯念嶼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他。

“其實也沒什麼,我隻是不太放心讓你自己去學校。你的性格太鬧太張揚,太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了。念嶼啊,你要記得,我們約定過……”

“……在學校裏,我不是柯誦嶼,你也不是柯念嶼,我們都是一個叫柯鳴言的普通男生。學業一般,性格溫和,運動人緣特長什麼的全都馬馬虎虎,可以把鄰家哥哥當角色原型,也可以根據擦肩而過路人甲的性格來進行塑造,總之一定要低調收斂,最好變成一個毫無存在感的隱形人,不要引起任何麻煩……”

柯念嶼接過他的話,“知道啦知道啦!你都囉嗦過一百萬次了!”

兩個半裸少年互換著衣衫,彼此相視一笑。

“你們這兩個小赤佬要睡到幾點才起來啦?”樓下突然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咆哮聲,將樓板都震得哆嗦了起來,“你們死不死去上學我管不著,連早飯都沒給我準備,你們當我是鐵打的金剛還是餓不死的母豬啊……”

柯念嶼拚命忍住笑意:“所以這頭母豬昨晚沒在麻將館通宵打牌嗎?”

“應該去的啊,可是怎麼會這麼早就醒了?”柯誦嶼一臉菜色,“慘了慘了,我還沒來得及做早飯,這下要被姨媽給罵死了。”

揭開鋪在樓梯口的木板,柯誦嶼彎著腰準備下樓。

“誦嶼。”柯念嶼在身後叫他。

“嗯?”他回過頭。

——叭。

柯念嶼蹲下來,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便當一定要用店裏的微波爐弄熱了以後再吃哦。”

“知道了。”柯誦嶼臉一紅,笑容裏滿是溫柔,“你在學校也別太辛苦,畢竟昨天夜裏都沒怎麼睡。”

然後,他一低頭,俯身隱沒進塵埃漫溢的夏末陽光裏。

柯念嶼慢慢站起身來,狹小逼仄的窗戶上打進一束逆光,將他的身體籠罩在一層莫可名狀的光暈中。

他的嘴角旋即綻出一抹冷暖未明的輕笑。

誦嶼,我當然知道你在擔心著什麼。

是的,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c·

可以是多麼相像的兩個人。

身高是不差分毫的一米八一,體重是正負不超過兩斤半的六十四公斤,麵容是用同一套絕版模具打造出僅此兩份的眼角眉梢,就連微小黑痣離右邊唇角的距離都是一模一樣的十二毫米。

舉手投足的翩翩風度,一顰一笑的皺紋刻度,英文物理的優異程度,甚至連淺呼吸、深呼吸的節奏頻度,都是如出一轍的複刻再生。

柯誦嶼和柯念嶼,是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是的,因為他們是出生時間僅有數小時之差的孿生兄弟。

但是,在這個城市任何公共場所出現的,從來都隻有一個叫做“柯鳴言”的十八歲男生:柯鳴言居住在夕山街的老式居民樓裏,柯鳴言在常樂中學高中部念書,柯鳴言在柳巷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打零工……

讓你覆蓋我,讓我成為你。

如此艱難地創造出這個秘密,隻為隱藏另一個更深更暗的秘密。兩個少年用纖弱身軀將它緊密包裹,彼此依附共生。關於他們的所有真相,都被“柯鳴言”這個輕描淡寫的標簽封存禁錮在不見天日的時光深處。

不,除了他們寄居的那個地方,那個年近半百依然未婚誓要將有限的人生精力投入到無限的麻將事業中的姨媽。

除了她,會不會還有另外一個人……

正在悄悄走近,試圖開啟?

·d·

這一天的體育課之前,柯鳴言一個人去更衣室換了運動服。

那時離下午的第一堂課,還有十五分鍾的時間。而男生們大都從中午吃完飯開始,就已經在操場上踢起了足球,提前兩小時揭開了少年狂歡祭的序幕。

雖然已經在九月裏,午後光線仍然灼烈囂張,攪拌著操場上分泌過剩的青春期荷爾蒙,發酵成極具煽動力的熱血少年漫畫。

男生更衣室裏似乎沒有人。

柯鳴言穿上短袖運動服和短褲,換上輕便足球鞋,將長長的球襪拉到小腿上。彎著腰太久,他抬起頭時有些微微暈眩,隻得伏在儲物箱的櫃門上,深吸了好幾口氣。

“昨天太累了,晚上還沒怎麼睡,果然體力就不太夠了。”稍微緩了緩,他嘟囔著站直了身體。

突然,他感到身後有一柄銳利的目光,如劍刃般直刺在自己的背部中央。

他回過頭去。

果然,在更衣間與衝涼房的玄關交替處,站著一個麵容陌生的同齡男生。他的眼光毫無遮蔽,坦蕩蕩地迎向自己。

可能是剛剛結束了中午的集訓,男生穿著足球校隊的隊服,大大的“10”號橫亙在胸膛上。而比那鮮紅色數字更為惹眼的,是男生那一頭囂張跋扈的金色頭發。

“嗯?”柯鳴言衝他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既然彼此都已經看見了。

而對方卻一動不動,身體和目光仍用執拗倔強的姿勢,牢牢鎖定住眼前的柯鳴言。那雙毫不閃躲的眼神,竟然帶著一絲憤懣和質詢的腔調。

仿佛是在說:“你究竟想怎樣?”

“你,有事?”被他的囂張視線盯得有些發毛,柯鳴言的聲音也不禁收緊,透露出一絲不甚愉快的意味。

對方卻來了一句出人意料之外的開場白:“你叫柯鳴言?”

“是,你是?”柯鳴言的聲線冷靜緊湊。

“你不認識我。”男孩子答非所問的聲音,像是從鼻腔裏擠出來。

再無下文。

既然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

“你就是柯鳴言”,是並不對等的信息掌控。

“你不認識我”,是毫無禮數的倨傲敷衍。

這足以締造一場不甚愉悅,興趣缺缺的遇見。

那麼,就繼續素昧平生下去好了。

就像相鄰的平行軌道中,氣勢洶洶迎麵交錯的兩列地下鐵。

“嗚”的一聲喧囂轟鳴過後——

甩在身後的,是“從此再與你無關”的冷淡嘴臉。

柯鳴言什麼都沒說,他蹙起眉峰,眼神淩厲地瞥了金發男生一眼。

然後一甩手,“哐當”響起的,是儲物櫃門極度不滿的咆哮聲。

下午的這一場喧囂,從柯鳴言走出更衣室開始,就已然揮發起蠢蠢欲動的狼煙。

站在柯鳴言身後的金發少年,麵部表情隨著對方的離開而逐漸凝結:雙眉聚攏成一道峰,嘴巴兩側的咀嚼肌隱隱抽動,牙齒咬出了脆生生的“嘎嘣”聲。他的右手緊緊握拳,緊到大拇指的指甲蓋,已經深深嵌入進掌心的皮膚中,烙下了深刻的印痕。

如果將背景置換成某部怪誕誇張的日式卡通片,此時的他一定是黑臉白目,周身燃燒著怒不可遏的熊熊火焰。

“呃……”他似乎是想叫住柯鳴言,結果卻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