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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愣了一下,臉上隨即綻出了蹁躚笑顏,這發自肺腑的歡笑,是與少年時一模一樣的表情。

男人呆呆地看著她,如同看見了許多年前的那個milk。

“我說你呀,果然沒怎麼變,還是這麼傻乎乎的。我第一次在周老師的辦公室裏看見你,就把你給認出來了。當時我就想,程青吉怎麼可能會是個變態啊,這件事肯定是個誤會!”

“是麼……”男人有些害羞地撓了撓頭。

“對了,當時你沒把我認出來吧?”女人又吐了一口煙霧,“我的變化還蠻大的吧?”

男人回憶道:“其實第一眼看到你弟弟可樂,我就覺得他長得很像你。不光是五官,整個人的氣質和動作,很多地方都和你如出一轍。”

“是和當年的你如出一轍。”男人又補充了一句。

“哦?是嗎?這小子這麼像我?我怎麼就沒發現呢?”女人向上翻了翻眼睛。

“嗯,”他點點頭,“比如,每次手上一用力的時候,你們的尾指都會微微向上翹起來。”

“嗬嗬,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可樂的姐姐的?”女人不以為意地問道。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米可樂’的時候,嚇了一大跳,當時我就覺得,他的名字和你的名字‘米爾可’也實在太像了。不過,我當時還隻是懷疑而已。即便後來可樂告訴我,他還有個姐姐,我也沒敢往那方麵想。”男人說道,“雖然我還是會特地關注一下可樂,不過可樂這孩子確實也挺乖挺好的。”

“這也難怪,會發生這麼巧的事情,簡直就能稱得上是一個奇跡了。”女人感慨了一句,“也怪我不好。其實可樂這小子已經神氣活現地跟我吹噓過好幾次,說學校裏有個教美術的老師把他當哥兒們一樣,一起打球一起畫畫,非常照顧他。他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也沒往心裏去,否則,說不定就能早一點兒跟你重逢了……”

可是,就算能早幾天重逢,又能怎麼樣呢?

男人囁嚅了幾下嘴唇,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

“那麼,你會這麼照顧可樂,對他這麼好,隻是因為……”女人遲疑地問道。

“嗯,”男人坦白承認道,“隻是因為……他很像你。”

“哦。”女人漲紅了臉頰,露出了小女生一般的害羞表情,就像幾年前的milk一樣。

然而,恍神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對了,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男人突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女人點點頭。

“那個時候,你……你怎麼會突然消失了呢?”終於把橫亙胸口的問題傾吐倒出。

這也是這些年來,對他日夜糾纏不肯放手的沉重謎題。

“嗬嗬,也沒有消失啊。是我爸爸找上門來了,非要跟我媽媽和好,非要跟她複婚。可能是我媽媽走了以後,他才知道對於他來說,我們倆有多麼重要吧……”女人想了想,回答道,“當時我也想跟你告別來著,不過我們離開得太急,幾乎什麼東西都沒帶就走了。而且那個時候,你也被你爸軟禁在樓上,我根本沒辦法告訴你……”

“哦……”

這麼些年的費心思量,曾揣摩過的一萬種可能性,竟被她如此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

他有些怔忡失語。

正在此時,服務生端著托盤走到了他們麵前:“先生,小姐,這是你們點的咖啡。”

女人把咖啡杯端到唇邊抿了一口,隨即“啐”了一口:“真難喝,跟我媽做的相比,味道差遠了。”

“阿姨現在還開咖啡店嗎?”男人仿佛想起了什麼。

“不啊,怎麼會,我爸怎麼會舍得讓她那麼忙?其實我爸這個人,還挺好的,就是脾氣大了點,跟我媽一樣。他們每次吵架都是天雷勾動地火,不鬧得天翻地覆決不罷休。”女人又吸了一口煙,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些年來,他們還是這樣,一點兒都沒變過,我都習慣了。不過自從上次我媽帶著我跑過一次,他們倒是再也不敢輕易提離婚的事了。可能我爸自己也怕了,也煩了。”

“後來你還回過夕山街嗎?”男人問道。

女人搖了搖頭說道:“畢竟一南一北兩個城市相差十萬八千裏,要去一趟還真是不太容易。不過我媽倒是說了好幾次,說要回祖屋去看看。對了,現在‘繪心’還在嗎?”

“那有空有機會的話,還是回去看看吧,”男人點了點頭,“你們走後,夕山街也沒怎麼變過。不過據說很快整條街道就要拆遷了,周圍已經蓋滿了新街新樓,隻剩這一條夕山街苟延殘喘了。要是再不去,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繪心’最後的樣子了。”

“喔,那條老街會被拆掉也是早晚的事,”女人仿佛並不訝異,她往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低下頭說道:“高中畢業之後,我就考上了這裏的師範大學,畢業以後就留在這個城市裏教書了。”

要如何能對她說:自己會來這個北方城市念書,會留在這裏工作,全都是因為——這個城市裏,有你。

縱然與你重新遇見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的百萬分之一。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

男人從身邊的包包裏,掏出了一疊白色畫紙。

“這是……”女人接了過來,一張張翻開來看,“哦,這就是我弟弟把我認出來的那些素描畫兒呀。”

這一張,是她脈脈含情的雙眸。

再一張,是她低吟淺唱的雙唇。

又一張,是她十指芊芊的雙手。

……

而最後一張,是一個在窗前側身而坐的女孩,溫柔滿眼,微笑滿腮,正舉目眺望向那未可知的前方。不知道她是正望著迷離夜空出神,還是正含羞帶怯地看著她心愛的男孩兒。

在有情人的畫筆下,畫中的一切都被那股溫柔情愫所氤氳浸染。

“這是我嗎?嗬嗬,我都認不出來了……”女人笑著搖搖頭。

“你還記得嗎?那個時候,我們曾經一起約好的……”男人想起了他們最後的約定。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接起來寥寥說了幾句,然後掛了電話。

“我男朋友來接我了,他車子就在下麵。今天就先聊到這裏吧。”她對服務員招了招手,“服務員,買單。”

“哦。”他愣住。

就這樣結束了?

沒有擁抱,沒有熱淚盈眶,沒有言笑晏晏把酒言歡。

這就是期待多年的久別重逢?

如此客套,疏離,平淡如水,甚至有些冷冷清清的重逢。

然而本來也該如此。

她遇見他之前。

她離開他之後。

她的生命裏那些沒有他的日子,全都是他不可知不可摸的太虛幻境。

他們之間的距離,本就是相差十萬八千裏的遙不可及。

“對了,你剛剛說什麼?”女人又想起,他好像還有話要說。

“沒……什麼。”他輕笑著搖了搖頭。

“可樂的事,你放心吧,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太了解了,這一定是場誤會,我和我爸媽都不會追究的。”她將紙幣放在服務員遞過來的托盤上,“今天的咖啡算我請你,改天再叫上我媽,我們三個人一起聚聚。這些年來,我媽一直都誇你是個好孩子呢。”

說完這些話,女人起身離開。

最後留在他瞳仁中的,是她毫無眷顧的背影,和遺落在桌上的,那一疊忘記帶走的回憶。

——你才剛醒過來沒多久,別走太快了。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同校同級同班同學兼門對門好鄰居,說不定以後也能成為你的好朋友。

——我跟你一樣……你沒有媽媽,我……沒有了爸爸。

——那就說定了哦,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哦。

——總而言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程青吉是鐵杆死黨咯!

——那麼,到時候我請你喝咖啡,你把畫送給我。

……

是你都忘了吧。

是時候……都散了吧。

·2·

七年前。

夕山街。

一輛黑色奧迪從老街上緩緩駛過,鄉親鄰居熱鬧圍觀,車子開得很慢很慢。

午睡中的少年青吉在床上翻了個身,對樓下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三日後。

從一場小睡中轉醒的少年,發現對麵屋簷下的窗扉仍然緊緊閉鎖。

“奇怪,都好幾天沒看到milk了,難道她生病了?”

丟了一枚紙團過去,拍打在窗扉上,發出“啪嗒”一聲響。然而過了許久之後,對麵仍然沒有半點回應。

“爸,你開門啊,你讓我下去啊,我要去找MILK!”青吉猛捶木板。

“找milk?我前幾天看見她和她媽媽坐上了一輛黑色小轎車,然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們了啊。”父親在樓下無精打采地嘟囔著,“不知道是不是搬走了。還真挺可惜的,他們家的咖啡館每天都會來買不少水果呢。”

“搬走?她跟誰走了?她去哪裏了?”青吉越發用力地捶著木板。

“青吉,別人家的事情,你打聽那麼多做什麼?你隻管給我在房間裏好好休息就行了。”

“爸,你就讓我下來吧,我求求你了!我還非常重要的事要跟MILK說!”

“重要的事?能有多重要?能有你的命重要嗎?你這個孩子,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的心髒病很難治,一定要注意休息,注意身體!你的媽媽當年就是因為太過於勞累,一下子心髒病發作,結果就沒給救回來。孩子,別怪你爸,我在你媽墳頭上發過誓,一定要讓你平平安安地長大,我寧願對不起你,也不能對不起你媽!”

“爸……”

青吉癱坐在地板上,雙眼被眼淚洇得生疼,疼到他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milk,無論你去哪裏,都請你千萬別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3·

沒有說再見的再見。

忘記去告別的從前。

從此以後,我用鉛筆描摹四季描繪星辰,我用思念描摹你的眉目描繪有你的風景。

但我知道,在你的生活中,在你的生命裏,再也不可能出現我的身影。

是的,milk——

我隻是你行經小鎮時,停車暫借問的路過風景。

然而你卻在我的心中繪聲繪影,再也不肯離去。

謝謝你曾那麼溫暖地出現過,豐富我年少單純勇敢的生命。

後記·托你的福

·a·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兩極分化的神經病。

·b·

是的。

就是這樣的,一點都沒錯。

所以別惹我,請安安靜靜把這篇吐槽後記一字不落地給我讀完。

否則,我會大吼一聲“閉嘴”,然後隨便拿起手邊什麼東西,“咻”地一聲砸爆你的頭。

·c·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貪心的人。

我希望在我的小說裏,既有美到不可一世的字句,又有能讓你擊節讚歎的情節。僅有華美的外衣,那便不能稱之為小說,而如果隻有跌宕的靈魂,同樣也難登文學殿堂。

在這本書寫作的過程中,中間有幾次我停下了很久,有時候是幾天,有時候是幾個月。不僅僅是這部小說,最難過的時候,我幾乎將所有的寫作計劃全部停頓。

2009年到2010年,讀到村上春樹的《1Q84》時,我幾乎找到了這個階段最為具體的方向和榜樣。因為沒有完結,對於這部作品,目前尚且不能給出一個完整客觀的評價。但就我所讀完的前三卷而言,這部作品所營造的情境、節奏、懸念,都是我在現階段最為欣賞和折服的作品。

是的,一位好的書寫者,無論在他內心蘊含多少洶湧澎湃的情緒和百轉千回的故事,他都必須甘願忍受十月懷胎的辛苦,無人問津的寂寞,必須克服對於靈感的依賴,不害怕自己會在讀者中過氣,不擔心自己會被公司所雪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