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聲響,有石子兒打上了玻璃窗,彈射在地板上,程青吉一骨碌兒爬了起來。
竟然是一支——香橙味的棒棒糖。
青吉擰開台燈,抬起頭來。果然,就在那不足十米遠的對麵屋簷下,窗扉輕啟,暖光搖曳,milk正雙手托腮,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青吉對她招了招手,撇撇嘴苦笑了一下。
“你……”milk剛要開口,青吉便急得將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下,示意她千萬不要大聲說話,否則被樓下的父親聽見了,就連這唯一的交流方式也要被剝奪幹淨。
milk眨了眨眼睛,歪著腦袋想了想,從寫字桌的抽屜裏翻出了一本便簽本。不一會兒,一張便簽紙被揉成小團拋了過來,落在了青吉的腳邊。
“怎麼?被軟禁了?”
“是啊,很慘吧?”
“為什麼會這樣呢?對了,你都連續暈倒了好幾次了,沒什麼事吧?醫生怎麼說?”
“隻不過兩次而已啦!我沒事的,你就放心吧!”
青吉舉起雙臂作大力士狀,milk捂嘴輕笑。
“一直被關在樓上,會很無聊吧?”
“是啊,書都被我翻爛了,今天也睡了十個小時了,房間裏什麼能玩的東西都沒有,我都無聊得快要石化了……”
“不如你幫我畫畫吧?我做你的模特兒。”
青吉一下子來了精神,他飛快地從書架上拿下畫板和畫紙,將一支支鉛筆削得神采奕奕。
然後,他又丟過去一枚紙團:“把台燈挪遠一點,調亮一點,你在窗口側身坐好。”
月光如泉水,脈脈澆灌著這枚星球上初初萌動的甜暖愛意。
這一筆,他用曲線勾勒她的側臉。
又一筆,他用陰影描摹她的黑發。
再一筆……
他們終於不用再憑借語言和紙條寄托情意,隻需要一個眼神和一支畫筆,那些所有她想說的,那些所有他想聽的,都似無形散射的電波,在這幽藍夜空下憑空傳遞著。
直到連夜風也醉了。
“畫好了?給我看看!”
“難道要把我的大作揉成一團扔過去啊?那怎麼行啊?”
“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
“再等等吧,我這幾天表現乖一點,估計過幾天我爸就會同意我下樓了,到時候我再來拿給你看吧。”
“好啊好期待啊!那麼,晚安啦!”
兩邊的橙暖燈光同時熄滅,心懷美好的少年人兒各自擁抱著溫柔的觸覺欣然入眠。
“叔叔,青吉他……在家嗎?”樓下傳來了女孩兒怯怯的聲音。
他把耳朵貼在木板上,卻仍然聽不真切。
“他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正在樓上休息,你還是……不要打擾他了吧。”響起父親冷淡的拒絕聲。
“爸!她是來找我的!你讓我下去!”程青吉猛捶木板,大聲咆哮道。
然而樓下的人卻像是絲毫沒有聽到這震天的嘯叫。
“哦,沒關係,叔叔,我媽叫我過來買些水果。”milk說道。
“那你隨便挑吧,都是街坊鄰居,我們又住得這麼近,一會兒給你打個折,”父親說道,“對了,你們家今天來了不少人,是那個咖啡館要開張了?”
“嗯,是的,本來想請青吉過去坐坐的,我媽上次說要做咖啡給他喝。因為青吉他說,他從來沒有去過咖啡館,也沒有喝過咖啡……”
“嗬嗬,以後,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程青吉一下子跳起來,躥到了窗邊,把頭探了出去。
與此同時,爆竹聲喧囂炸起。程青吉在滿眼的青煙繚繞中看見,對麵MILK家的堂屋前人頭攢動,一枚深褐色的牌匾正被人掛在了門梁上。
“繪心·咖啡”。
milk家的咖啡館終於開張了呀!
本來自己有機會可以見識一下,咖啡館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可是,自己偏偏在這個時候……
可惡!
沒一會兒,對麵窗前果然探出了MILK的腦袋。
這一回,輪到她苦笑著對自己撇撇嘴了。
紙條很快飛了過來。
“本來想請你嚐嚐我媽媽的招牌飲品:青橘咖啡。”
“呃?那是什麼?跟我有關係麼?”
“那是上好的哥倫比亞咖啡,加上新鮮的青橘汁調味。口感香醇,酸甜中略帶苦味,是很特別的一款咖啡,我覺得非常適合你呢。”
“嗚……好想嚐一嚐。”
“嗯,等你‘刑滿釋放’之後,一定做給你喝。”
“好啊,正好把你的那幅肖像畫送給你!”
“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看哦,要不然你現在把那幅畫展開給我看?”
“不可以,驚喜一定要留到最後,一定要當麵給你嘛。”
“那麼,到時候我請你喝咖啡,你把畫送給我。”
“嗯,我們一言為定。”
最後一個紙團,被程青吉不小心丟出了界,正好砸中樓下一個看客的後腦勺,青吉和MILK互相吐一吐舌頭,同時蹲下了身體。那人莫名地仰起頭,卻隻看到湛藍得就快破裂的如鏡天空。
·3·
我又如何能知道,這少年時的誓約,就算再真摯熱烈,也仍是弱不禁風。
我又如何能知道,這一言為定的約定,最終還是沒能抵達——
你的身邊。
在車棚取完單車,他又返身折回了華遠樓。
彼時已經月上中天,夜色正要開始酣暢淋漓的下半場狂歡。
隻不過是一個美術副科老師,沒有作業要批改,沒有晚自習要值班,沒有學生和家長要會晤談心,也沒有林林總總的會議要開,其他的老師早已下班回家。為什麼隻有自己,會在美術教室裏發半天呆,會在辦公室裏磨磨蹭蹭,會在教學樓裏四處轉悠,卻就是不願意離開學校呢?
此時的他,已經不得不承認,他的心裏在記掛著可樂。
這孩子最近怎麼樣?學業有進步嗎?還會每天打籃球嗎?可會又收到女生的告白信?他會接受還是拒絕呢?他還在記恨著自己嗎?他什麼時候會回來繼續上美術課?他……偶爾也會想念自己嗎?
這樣的心亂如麻,讓他就像一下子回到了好幾年前,同樣麵對著一整片茫茫未知,內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迎來的,會是新生,抑或幻滅。
華遠樓的走廊上暗淡一片,沒有開一盞頂燈,隻有他的零落腳步聲孤單地響起。
不,隱約傳入耳中的,還有那若有似無的金屬碰撞聲。
他心中一驚,加快步伐,走到了美術辦公室門前。
果然,辦公室裏沒有亮燈,但是——
門開著。
有一道暗淡剪影,正在漆黑夜色中窸窣動作著。盡管完全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但隻憑借他那熟悉的動作,自己便也能輕易分辨出那是誰。
“可樂,是你?”他欣喜地叫出聲,“你來找我?”
被人發現的少年驚得身體一抖,猛然回過頭,他結結巴巴地說道:“程老師……你,你還沒有回去?”
“哦,我忘了點兒東西回來取,沒想到你在這裏。”他竭力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
“我,我來這裏是想把鑰匙還給你……可是,我怕放在外麵被別人拿走,所以……所以我就進來了。”站在黑暗中的可樂解釋道。
“啊,沒事,其實鑰匙你留著就好了,不用還給我的。”他向前一步走。
“不,不,要還給你的,一定要還給你。”可樂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
“怎麼了?可樂?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嗎?”他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
“不,不是的,其實鑰匙給我也用不著,最近學習成績一直往下掉,周老師還有我爸媽都比較反對我參加美術興趣組,所以……”頓了頓,可樂說道,“程老師,我想退出興趣組。”
可樂將那枚黃銅鑰匙擱在辦公桌上,然後向美術辦公室門口走去。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一下子拉住了可樂的胳膊。
“米可樂。”他叫他。
“程老師……你……還有事嗎?”可樂輕輕收了收手臂,卻抽不出來。
雖然隔著冬季校服,他仍能感覺到可樂的胳膊在瑟瑟發抖。
“你……還在生我的氣,你還在怪我,是嗎?”他的心裏浮上了一抹疼痛。
“不,沒有。”可樂強作鎮定地說道,“程老師,我要回教室了。”
“你是在怪我,以你的口吻給杜詩旻寫信拒絕了她,是嗎?”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可是,你並不喜歡她啊。我也依照了我們的約定,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也盡力把對她的傷害降到了最低。雖然事先沒有跟你說是我不對,但是,我也是為了你好啊……”
“程老師,請你放開我。”可樂再次抽了抽胳膊,可手臂仍然被他攥得緊緊的。
“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別人說的那些謠言,你都相信了?你覺得我對你另有目的?你覺得我是個變態?可樂,你聽我說,我……”他有些著急,不知不覺手掌箍得更緊了。
“好疼!你放開我!”可樂大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推開他。
他一個趔趄,身體向後仰去,一隻手仍然緊緊攥住可樂的手臂,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向前撈去,一把扯住可樂的衣襟。他摔倒下去,可樂也被連拉帶拽地掀翻在地,趴在他的身上。
與此同時,“嘩啦”一聲響,辦公室裏立著的畫架也被他們撞翻倒塌,白色畫紙紛揚離散,淩亂了一地。
“你沒事兒吧?”
他隻覺得自己的後背摔得有些疼痛,然而撲倒在懷裏的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受傷,周遭一片漆黑,他根本什麼都看不見。
正在此時,“啪嗒”一聲,日光燈突然亮了起來。
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人,那正是可樂的同班同學,林傑思。
被眼前的淩亂景象嚇得有些不知所措,林傑思麵色惶惑地問道:“程老師,你……你對可樂做了什麼?”
“我?我們……”
他低頭看趴在他身上的可樂,他的衣服領口被自己胡亂拉扯,撕開了一道狹長的缺口。
少年蒼白纖瘦的鎖骨,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這犀利的日光燈下,竟有著如同雕塑一般的燦爛美感。
“可樂,你怎麼了?”他推了推對方,然而可樂仿佛並沒有打算站起身來。
他狠狠咬住下唇,雙眸充血通紅,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身後那一堆紛亂畫紙。
“啊,那是……”他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我的姐姐。”可樂將眼神移回到他的身上,雙眸中寫滿了困惑,“程老師,你怎麼會有……她的肖像畫?”
最後一節晚自習的下課鈴聲突兀地響起,尖銳地嘯叫成荒蕪一片的最終曲。
真的沒想到,事隔多年後,我們竟然會以這麼尷尬混亂的方式,重新相遇了。
就如同,我們第一次的遇見。
·1·
城市中隨處可見的普通咖啡廳。
俗氣的暗色調裝潢,木架上攀爬著塑料藤蔓,有些陳舊的沙發和茶幾,背景音樂是鋼琴改編的流行歌曲,空氣中幽浮著咖啡豆和煙草的混合氣息。
二樓樓梯左手邊第三張卡座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人有些緊張,一直紅著臉頰,低垂著眼瞼,雙手放在桌下,有些不太自然地絞纏在一起。
而女人則燙著時下流行的波浪卷發,美麗的臉蛋上描摹著過於精致的妝容。她神態自若,從手包裏掏出一盒薄荷味的ESSE,抽出一支叼在嘴裏,然後自顧自地點上,深吸了一口。
“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見麵。”女人的嘴裏噴出了一股白色煙霧。
“是……是呀,都好多年了。”男人抬起了頭,卻在煙霧繚繞中看不真切女人的臉。
“我們的變化都挺大的,你長高了,變黑了,也更結實了,”女人搖搖頭說道,“我們怕是已經有七八年沒見了吧?”
“還差四十一天,就滿七年了。”男人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