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

“肖旭要回神外,你要回美國。”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你怎麼總覺得我要回美國?”

“不是回美國,你也可能去阿富汗伊朗,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你這個人,無論到哪裏,渾身上下沒一點歸屬感的氣質,你跟正常人太不一樣了。”

一個會去參加無國界醫生組織,去阿富汗待上幾年的醫生,見的不是尋常人的生死故事,她的三觀是被重塑過的。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怎麼重塑?

有人說,給他相反的世界人生和價值定義唄。

其實不是,往往當人跳出自己的圈子之後,三觀就已經在重塑了。

白術忽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清明。

他被她吸引,這個答案就很簡單了,她不斷坍塌又重建的三觀衝擊著他穩態一樣的三觀。

但是她又有恒久不變角度。

這個角度就是善良。

會救挾持自己的反政府武裝分子,會想到器官移植去拯救更多人的生活,會去保護科室的儀器,會輕易原諒踢傷她的肇事者,這種感情很樸素,沒有理論基礎,隻是單純的希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平心而論,他做不到。

她終於爽快的承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去哪裏,最終該屬於哪裏。”

他酸溜溜的說,“你男朋友在哪裏你就去哪裏唄。”

她驚訝的看著他,眼睛裏麵是真的有種不知所措的震驚,“他死了,我總不能殉情吧。”

該死的肖旭,他一定是故意的。

這就很尷尬了。

尤其是前一秒酸澀的心情不知道怎麼安放,後一秒被話語擊碎成渣渣,如果說是有點甜真是愧對於道德感,但是驚心動魄的希望就降臨了。

承載著訝然和希望的臉上意外的安靜又柔和,黑色瞳仁幽深邃遠,他隻能幹澀的道出三個字,“對不起”。

連剩下該問的都忘得一幹二淨。

她卻好像不甚在意,緩緩開口。

“死在阿富汗,武裝分子闖入醫院,打死八十多個醫護人員和病人。”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他機械的搖搖頭。

“你說的對,我是沒什麼歸屬感,說白了就是‘無政府主義’,因為我很早就知道讀書有讀書的規則,進了社會有社會上的規則,規則玩的好就是人生的贏家,我不是玩不轉這些規則,但是我不想自己的命運被這些規則左右,終生都要被它們製約,所以會走一路看一路,沒什麼歸屬感。”

“戀愛結婚也是一種社會規則。”

她眼神怪異的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腦子不清醒的蠢貨,“不,那隻是一種選擇。”

“所以你還會選嗎?”

他急急的打斷她,“算了,算了,不用回答了,我先走了。”白術站起來,頭也不回的往樓裏走去,他感覺臉上在燒,不知道有沒有染上紅色,但是耳骨和耳垂充血,很燙。

不知道。

她在心裏回答。

而這個答案幾個月前,還是“不會”。

肖硯剛走出辦公室就看到唐畫和護士推著擔架床從走廊上慌慌張張的跑過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躺在擔架床上。

“婦產科床位滿了,隻好送我們這裏了。”唐畫手忙腳亂的去看病曆,“32歲,孕35周,四肢抽搐,雙目直視,牙關緊閉,口吐白沫,呃,是妊娠子癇吧?”

肖硯還沒說話,一個頭發花白的六十多歲的大媽淚眼婆娑的撲過來,哭喊道,“醫生,幫她把孩子打了吧,我求你了,求你了,這孩子是個累贅啊,要拖垮我們家的。”

懷孕35周是個尷尬的月份,距離能正常剖宮產的時間差3周,再加上嚴重的妊娠子癇,孕婦的情況非常的嚴峻。

好容易穩住了情況,孕婦慢慢轉醒,眼睛還未睜開,便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肖硯看著孕婦,給她建議道,“你現在情況很危險,妊娠子癇,所以終止妊娠是最好的選擇。”

文佳睜開眼睛看著肖硯,搖搖頭,虛弱的道,“不,我要生下孩子。”

她其實已經瘦了脫形了,手腕隻剩下骨頭和隱隱的青色血管,大大的眼睛有些凸起,眼睛下是深深的黑眼圈。

“終止妊娠是根治妊娠子癇的唯一方法,你現在懷孕35周,可以進行剖宮產。”

“不,早產孩子有危險。”

“你現在考慮的是你自己還是孩子?”

“如果要選,我選孩子。”

肖硯很不讚同,“這不是在演電視劇,孕產婦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如果你和家屬都無法做出正確選擇的話,作為醫生有能力和義務做出正確選擇。”

她搖搖頭,還是很堅決的道,“醫生,我要這個孩子安然無恙。”

然後她想了想加了一句,慘淡的笑起來:“我死了沒關係,孩子一定要留著。”

“你還年輕,這個孩子來得不一定是最好的時機,我能理解你初為人母的心情,但是你拖一天,生命危險就多一分。”

文佳抬起臉,看著她:“醫生你有孩子嗎?”

她搖搖頭。

“那你憑什麼說理解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理解我,你們都不懂。”

“我不理解你,可是我了解醫學,了解你的身體狀況,我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

她充耳未聞,隻是用手輕撫著凸起的腹部。

“那我去跟你家屬談談,你丈夫呢?”

“他死了。”文佳淒然一笑,“我也快了,不是嗎醫生?”

兩個月前一場特大車禍,全城震驚,光天化日之下,酒駕的司機開車闖過紅燈,撞上了正常行駛的一輛私家車和大巴,然後撞上人行道,造成了兩死十傷。

文佳就在公交站台上目睹了全程。

那輛失控的車就像是憑空出現,速度快的驚人,沒有人能夠避讓的開,包括她的丈夫。

灰暗的天空,還下著淅瀝瀝的小雨,人們在晚間川流不息的車輛中有序的前行,一切看上去都是一個安靜平常的夜晚。

幾分鍾前她還撒著嬌,“都說酸兒辣女,我特別想吃酸橙子,你去買好不好?”

他摸摸她的頭,一如既往的答應她,“那你站在公交站台上等我,不要亂跑。”

接下來,她就看到一米八的男人就被那輛已經撞得支離破碎的車掀離了地麵,然後下一秒又被那輛失控的私家車撞飛了。

兩輛私家車都被撞的粉碎,路麵上都是撞碎的殘骸,殘骸之中,紅色鮮血迅速的蔓延開,幾個黃色的大橙子,在路麵上滾著。

她腦中一片空白,然後眼前就是大片大片的鮮紅色。

“我不應該讓他去的,要是我沒說要吃橙子,他就不會過馬路去水果店買,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都是我的錯。”

她崩潰的大哭,蒼白的臉皺得通紅,叫著叫著人都快散架了,虛虛的癱在床上,她的哭聲那麼尖,那麼響,仿佛全部氣力和希望,通過喉管,通過雙眼,通過一切出口,從生命中全部擠壓出來,她的長發遮住了痛苦而扭曲的臉,整個瘦小的身軀散發出失魂落魄的絕望。

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看著她。

“你能明白整個世界都塌陷的感覺嗎?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死了,我怎麼能活下去啊!”

肖硯低眉垂目靜靜的看著她發泄,也不出言阻止,唐畫和護士都有些詫異,互相對視了一眼覺得肖硯有些不尋常的動容。

她哭累了,木然的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給點安定。”肖硯囑咐護士,“讓她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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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精神狀態很不好,不光是情緒上非常低落,而且妊娠子癇非常危險,你們作為家屬一定要意識到這點。”

文佳的母親抹了一把眼淚,“這孩子不聽我們的,小張走的時候我們就讓她把孩子打掉了,死活也不願意,想不通啊,想不通啊,這以後帶著個孩子,可怎麼再找對象啊。”

文佳的父親長長的歎口氣,從口袋裏摸了一會然後掏出半包煙又塞了回去,又是一聲長歎,“她要生你就讓她生好了,我們家又不是養不起。”

“現在這是能生嗎?妊娠反應特別大,孩子都瘦的隻剩下骨頭了,在加上小張走了,整天做噩夢,吃什麼吐什麼,現在妊娠子癇,命都要沒了啊!”

“哎。”

“都是命,都是命,還能怎麼辦呢,咱家女兒是個死心眼的,哎呦,我該怎麼辦啊,醫生啊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