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臨近冬天越是有股冬鬱的感覺,早上分不清窗外是大霧還是霾,總之白茫茫的一片,晚上時候陽光很早就褪去了,灰白色的空氣裏困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潮悶,然後視線就被浮遊其間的粒子割裂四散,城市的鋼筋鐵骨在霧茫茫的光線裏模糊了邊緣輪廓,有著不切實際的朦朧感。
“老肖呢?”白術回來時候隨口問了一句。
“介入室。”
介入就是放射,進去的都是要穿三十斤的鉛服,別說一個小時了,幾分鍾下來全身都濕透了,白術做過幾次手術,每次都累的虛脫,還要強迫自己吃很多蛋白質。
他脫口而出,“女人進一次介入老十年啊。”
肖旭聽了,想反駁說不出什麼話,隻能指指辦公室,“薛雲師兄找你。”
“你來幹啥?”
薛雲沒有被隨便的語氣給惹到不快,反而憨笑道,“有個片子給你看看。”
“給我看?神外這麼缺人了嗎?是不是下一步就要電話喊我們急診ICU的人去會診?”他眼珠子轉了轉,“就……老張要退了把你們逼成這樣了嗎?”
吐槽歸吐槽,他還是認認真真的看了片子。
“你要什麼建議?這肯定需要手術,越快越好,是高位胸椎腫瘤,椎管內腫塊及病理骨折壓迫脊髓和血管,需要整塊切除和重建,不然就是高位截癱,順便我們科室不收。”
薛雲點點頭,剛要說什麼,巡查醫生跑過來哐哐的像是要砸門。
“怎麼了?”
“有個病人意識喪失,全身抽搐,上了除顫儀,打過來沒幾分鍾就再次意識喪失,抽搐。”
“行吧,去看看。”他走了兩步頓下腳步轉頭看著薛雲,“一起啊,薛醫生。”
“利多卡因用了嗎?”白術邊走邊問道。
“用了,但是沒有任何作用。”
病床邊的心電監護顯示不規則、雜亂無章的寬大QRS波,頻率達到200次\/分鍾。
“繼續除顫嗎?”
神外倒是很少有急危重症搶救的場景,所謂術業有專攻,薛雲雖然看的懂心電圖,但是現在這種情況讓他去搶救他也是束手無策。
“別急,把心電監護的心電圖調出來,長長的拉一份。”
所有人都有些疑惑的看著他。
然後長長的白紙黑線,從手上慢慢的垂在半空中,然後一圈圈的盤在腳下。
“別急,要搞清楚是什麼情況,我看看啊,不發作時心電圖的QT間期明顯延長,發作時是多形性室速,而且QRS波的主波圍繞基線上下擺動,是尖端扭轉型室速。”他斬釘截鐵的道,“硫酸鎂2.5g緩慢靜脈注射。”
澄明的液體從病人的血管緩緩注入,很快病人就不再抽搐了,薛雲若有所思的看著那份長長的心電圖,所有人都如釋重負的樣子。
“500ml氯化鈉,5g硫酸鎂,10ml氯化鉀靜脈滴注。”
“可以啊。”薛雲覺得自己想說的話,好像沒有什麼說的必要了,看白術這個樣子,甚至比在神外時候更意氣風發勝券在握。
被打斷的談話還是要繼續的,白術把片子收好了遞給他,“我知道你來找我想幹什麼,老張要退了,下麵肯定要亂一陣子,不管我跟肖旭站哪裏,都是某種訊號,不過我暫時沒回去的打算。”
“現在不回去,以後呢?不行,你得跟我保證。”
白術踹了他的椅子腿一腳,笑道,“你有病吧,你算算年限,別說我回去咱倆差不多以後就是逼人站隊的罪魁禍首,就說肖旭在我們有沒有機會?”
薛雲沉默了一下,說,“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會覺得你在急診ICU挺好的?”
“是吧,我也想不到。”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剛才那個高位胸椎腫瘤,如果你主刀你準備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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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單調的辦公室,白術倚在牆上,對著CT片子陷入了深思,連肖硯進來都沒察覺。
“看什麼呢?”
“難題。”
“還以為你老僧入定了呢。”
他把壓在身後的手臂拿出來時候,低低的“嘶”了一聲,然後姿態憊懶的倒進轉椅裏,像個無脊椎動物一樣軟綿綿的癱著,慢慢的揉著自己胳膊。
“這個片子,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你用腳都能看出來這是個腫瘤吧。”
“恩。”
“但是看著看著我好像有個偉大的想法,3D輔助設計,定製具有一定弧度且近端與遠端直徑不同的個體化人工椎體重建脊柱。”
“挺好的想法。”
“此處沒有掌聲嗎?”
肖硯笑起來,“等你做成功再有掌聲吧,這明顯不是咱們科室病人,怎麼神外沒人了需要你出手了?”
“所以這是個很棘手的例子啊,因為這個病人是現任神外的大主任。”
肖硯真的很好奇,“《白色巨塔》的現實版嗎?很多地方不是規定定期換組的嗎?”
“理論上是的,實際操作起來難度很大,還是得看科主任的能力。反正喊著換組的很多,實際操作起來的,我隻見過一個,最後還是搞不成又穩定下來了。這裏麵利益錯綜複雜,有時候科主任都不一定敢碰。最簡單的,讓你帶兵打仗,然後動不動就給你換兵,下麵的兵也不認你,你願意?”
她半是感慨的歎了一口氣。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真事,14歲我做暑期工,你就不要問我為什麼要做暑期工,大概是我閑的去體驗生活好了,工廠是做那種塑料玩具的,我做的很簡單,就最後打包發貨,有些活同酬,不同工的,有時候幾個小孩平時關係好好的,爭起輕鬆的活來,六親不認,大打出手,而那些老太太為了200、300塊的工作鬥的你死我活,互相對罵,甚至拉幫結派。那時候我白天,晚上,甚至通宵幹活,2個月差幾天,到手工資729塊9毛,老板說還有一毛找不到了,給我729塊8毛,就這麼短短兩個月,我看到了最底層的拉幫結派,一切都是利益為上,混口飯吃,臉皮厚,隻能忍,所以隻能多讀書。”
肖硯釋然又無聲笑起來,“……真是想不到。”
“官場權術之深,老知識分子生存艱難,很多科室之間都有明爭暗鬥,現在想想很多事情都無法去追究個是非對錯。”
“那我們科室會變成什麼樣?”
他換上了那種懶洋洋的語氣,“滄海桑田,鬥轉星移,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呢。”
肖硯說,“但是起碼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的。”
“什麼?”
“你在,還是一切如常。”
他的笑融在眼波裏,眼尾彎著,像枚細細長長的月牙,“那不一定啊,萬一再來一個厲害的空降,直接把我架空。”
她挑挑眉毛,眼神裏有種“想反要從我屍體上跨過去”的霸氣,“比我厲害?”
“那真的找不到了,謝謝肖硯大大罩著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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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術走進會議室,然後飛快的把門上了鎖,然後謹慎的再一次確認好的資料,遞了過去。
“好久沒回來過了吧?”
他笑了,“就是沒想到用這種方式重逢。”
“直接回來會比較好?”
“不。”他拒絕的很徹底,“要回來也是神仙打完架之後再說。”
“鬼精鬼精的。”花白頭發,滄桑的臉,原本高大的身軀被重擔和責任壓的有些佝僂,穿著白大褂,一隻手去翻閱著資料,另一隻手無意識的撫摸著脖頸,仿佛這個腫瘤帶來的壓迫和疼痛能用這種簡單的方式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