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又不代表什麼,其實對我來說,現在反而是最好的時光——忽明忽暗,半明半昧,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在將得未得時。”
肖硯點點頭,然後輕笑一聲,“那我再跟你說件事。”
“什麼?”
“我媽回國了,給我帶來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所以我要回去一趟。”
過了好半天,白術終於忍不住眉梢揚起來,眼尾微微上翹的眼睛亮得反光,肖硯竟有那麼一秒以為那裏麵汪著水,一顫一顫在晃。
“走走走,別回來了。”
她被逗笑了,“真的不回來了嗎?”
“你走可以,笑,不可以。”
她還在笑,借著光,肖硯能看到白術的指關節,是紅的,她想,白術的手指一定很冰。
於是她就輕輕的握了上去。
用手指跟手指交疊的那種姿勢,然後五指並攏,向另外五指施了帶著體溫軟軟的壓力,像是渡溫度,也像是這樣要把他拽起來。
真的很冰。
整個右手,掌心貼著他的掌心,柔柔膩膩的抵過來,手掌翻轉,低一度的指關節又順著他指縫的形狀,次第輕輕滑過。
他沒反抗,也沒很驚訝,反倒是很享受這種無聲勝有聲的接觸,酒精就是有這點好處,讓人腦子反應慢一拍。
她手指微微用力往上拽他,“你下午就準備躺這裏嗎?快起來吧,借口賴床是不可以的。”
白術不動,然後兩人手指一滑,慢慢的脫離開。
“有些不好的消息,是關於我去世的前男友的,我要回去核實處理一下,很快就回來。”
“一個已經去世的人,還能帶來什麼消息呢?死而複生嗎?”
她也沒生氣,隻是有些壞心眼的道,“死而複生,你能接受嗎?”
“雖然很失禮,但是這種事情真的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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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冬末最平常的一天。
天邊微亮的橘色從到泛白到灰暗,透過透明的玻璃,投下水紋般的影子,冬天的午後,太陽總是吝惜恩澤,留下冰冷的餘輝讓世人緬懷。
舊醫院大樓又推倒了了一棟,在斷壁殘垣上長出完全現代化的高樓,海市蜃樓的玄妙感。
攝影師扛著攝像機走進急診ICU,醫院要做宣傳視頻要拍素材,不僅僅是麵向著全院,麵向社會,更重要的是教育著在校的醫學生們。
“這次每個人都要上鏡,危重症醫學科剛剛成為全國首批PCCM科室規範化建設三級醫院優秀單位,我們科室是宣傳重點啊。”
“啊?第一個是我嗎?”鄭雅潔放下筆,看著鏡頭,笑了笑,“上了臨床才真正的明白,醫學不是一門完美的科學,而是一個時刻變幻、難以琢磨的知識係統,醫學普遍存在於現實生活中,但是它卻保持神秘,常常令人難以琢磨,這些疑難病症在教科書上並不能找到確切的答案,有時候要靠醫生的習慣、本能和經驗,當然有時候還有運氣,有時候還要靠病人,看他們是否誠實如一,信任醫生。
在這裏,我費盡力氣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對解決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我們可以診斷出各種病,我們天天研究這些病的發病機製,用大量的實驗和統計數據去解釋它們,但是很多時候,我們無法解決這些病,醫學的世界,時刻變幻,難以琢磨。
但是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去做研究,因為我們是個醫生,所知和目標永遠是有一段差距,因為這個差距,我們所有醫生都會永遠在努力的想明白。”
“我想說說選擇。”
肖旭認真的看著鏡頭。
“醫學是一門充滿了未知的科學,在這樣的灰色地帶,最終是醫生要做決定還是患者要做決定?因為想要做決定並不那麼容易,選擇就像是通往不同結局的路口。
病人自主決策的原則教導我們,無論醫生提出什麼治療方案,病人都有權利決定接受或者否決。當患者沒有辦法自己做決定的時候,這就要求病人和其他醫護人員有義務從病人自己的最大合法利益出發,並將此作為自己行動的依據。
有時候我都會想,如果現在躺在病床的人是我,我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更多時候我都是以一個醫生的意誌去決定很多事情,我需要比病人更加堅信,我的選擇是合理的,是最好的。
每個選擇都是一條路,通向了人生的未知,為此我需要背負更多的責任。”
陳秩清清嗓子有些緊張的說道,“我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病人,不同性別年齡職業和教育程度。很多時候我們會喜歡那種配合醫生的病人,有問必答,從不隱瞞,毫無保留的相信醫生,他們是篤信科學,甚至是迷信醫學。而有時候我們會遇到徹頭徹尾的懷疑者,固執己見,對醫生充滿了偏見和懷疑。還有的時候我們會遇到,把自己當醫生的病人。
我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病人,就好像我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一樣。與人交往,其實很簡單,與病人溝通,其實很難。”
唐畫接道,“我很長時間都陷入了自我懷疑,我真的有治病救人的本事嗎?麵對複雜的情況,突發的病情,甚至無法用教科書去解釋的個體,我真的有這種自信嗎?其實問題很簡單,我們要讓病人相信、篤定、依賴,這是我們無法推卸的責任。
所以我們一直深信,當代醫學,不光需要教育醫學生和醫生,還需要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這種責任,是建立某種堅固的共信關係。
作為醫生,我們有責任做的更好,所以請相信我們。”
“最後是我了嗎?”白術環顧四周,“老徐去新院區了,老肖還沒回來,那麼我就是最後了。”
“我想說的是,死亡是個體生命無法抗拒的歸宿,即海德格爾所稱‘人是向死的存在(being towards death)’,危重醫學裏處處都是生命的玄機,我們需要時常麵對死亡,不是純粹思辨的麵對,而是技術也包含哲學姿態的麵對。
死亡,最終意味著技術的撤出,撤出前或許應該作最後的頑強抵抗?而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是放棄的時候,很多時候,我們也不知道,放棄是否如所有人所願。因此,醫學本質上是一門哲學,是一門直麵生死、痛苦的價值論哲學。
生與醫學共存,死與醫學共存。”
他做了個結束的手勢,然後攝像機的慢鏡頭轉到了整個科室裏麵,把這一刻最自然的場景,和最熟悉的同事記錄下來。
他隨著鏡頭,把目光放在肖硯的桌子上,久久的注視著,她杯子下麵還壓著巧克力的糖紙,資料書攤在桌子上,似乎下一秒就會有人用手翻動閱覽。
和她相遇在夏末,初秋,白晃晃的天空總算變成透亮的藍,初秋的陽光也不再刺眼,風中帶著雨後特有的濕潤;然後變成秋分,冬至,纏綿的雨,伴隨著一夜而至的冷空氣,陽光變得空空蕩蕩的,漸漸的也失了溫度。
四季很像感情。
初遇還不熟識,相處隻點到為止,隨著時間推移慢慢熱絡,於是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
一段平常無奇的對話,一個相交對視的眼神,一個人的生活裏充滿另一個人的軌跡,很普通稀鬆又平常,但是它是一種溫情。
這是他愛的所謂的甜。
她是今天的航班嗎,卻沒有離別的留言和囑咐。
他明白。
——我很快就會回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