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唱過的歌}

那是一年的五月,接連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總算放晴。

程青言抱著幾乎要養出黴菌的杯子走到陽台上時,葉影綽忽然探出腦袋來,一臉的憂傷跟雨水似的滴到程青言的眼睛裏。

“晚上陪我去通宵KTV吧。我這幾天失眠失得快要得抑鬱症了。”

“明早要測驗。”青言回答道。

葉影綽不愛讀書到了一定的限度,她衝程青言豎了個中指:“程青言,我失戀了,你陪不陪,不陪我現在就從樓上跳下去。”

三樓又跳不死人,她嘀咕著,忽然反應過來,朝著樓上喊:“什麼?你又失戀了?”

葉影綽失戀的頻率絕對比大姨媽還勤快,而且每次失戀都要死要活,好像每一次都是真愛,且是最後一次真愛了似的,可哪次看她絕望窒息再也不相信愛情狀,隔天就會看到她活潑可愛重振雄風。

程青言倒是蠻羨慕她的,總是輕易相信別人,總是輕易投入感情,傷害隔天就忘。

不像她自己。

好像,真的學不會再相信一個人了。因為怕被辜負,索性單向封閉,孤獨存活。慶幸的是,這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轉而進屋,這時,見林瑤開門進來,她一夜未歸,表情倦怠,風塵仆仆中是病態的美。她本就與室友們都不親近,所以連招呼都免了。

林瑤卻忽然湊過來,壓低聲音問:“程青言,我來大姨媽了,你有沒有……”

她從抽屜裏翻出衛生棉遞給她,她淡淡地說了聲謝謝,捂著肚子衝進洗手間。

程青言想了想,從抽屜裏又翻出了一包紅糖,衝了一杯紅糖水放在她的桌上。

把窗戶敞開,陽光隻照進一隅,不過夠了,一絲一縷就夠人活下去。程青言想,她是沙漠裏的仙人掌,從不似水仙那樣嬌弱,一點點,就能活下去,活得悲傷點,又有什麼關係。

“你少喝一點。”話一出口,程青言又覺得自己的規勸完全是徒勞,她已經說了不下十遍,葉影綽自顧自地將一箱啤酒喝了個精光,她點了一大堆歌,隻放著聽。

葉影綽絮絮叨叨著她和董嘉譯的點點滴滴,像個怨婦似的,程青言邊聽邊想:以後要是有人失戀難過傷心得肝腦塗地,隻要喊葉影綽過來說說她的心路曆程,對方一定會覺得人生有戲明天會更好。因為誰說過,安慰人不用說那些有的沒的,隻要說說自己比對方慘,就足夠了。

反正葉影綽那誇大其詞浮想翩翩的能力,簡直是遭遇了慘無人道的對待。

其實她自己也可以用那招“誰比誰慘”的,雖然比起很多人也許微不足道,但應該可以給葉影綽帶來寬慰吧。隻是,她真的不想提,一點都不想提。

這個城市陌生得幹幹淨淨,毫無牽掛,這讓程青言覺得挺安全的。

於是她喃喃地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們沒有緣分而已。

葉影綽忽然跟個悍婦似的丟掉瓶子,抓住程青言的胳膊:“程青言,你會不會安慰人啊!沒有緣分……這種陳詞濫調是安慰人的話嗎?再說了,我跟董嘉譯哪裏沒有緣分啦?我媽媽也姓董啊!這不是緣分是什麼!算了,我一個人不醉不歸吧。”

葉影綽抹幹了眼淚,衝著滴酒未沾的好友不滿地說:“我都這麼傷心了,你都不陪我喝杯酒嗎?程青言!你這樣,很容易讓天資聰慧的我,覺得你那是深藏不露!是千杯不醉!”

“我真不能喝酒,我一喝酒就……”

“那你去酒吧多虧啊。”

葉影綽說完就一下子趴倒在黑色沙發上,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

“怎麼辦,失戀的感覺……真的是好難受啊……”

程青言並沒有說什麼。因為她知道,最大的傷害是安慰徒勞,出走徒勞,忘記徒勞,連時光都無能為力的東西。

葉影綽啊,我比你還要難過呢。

淩晨時分,葉影綽已經昏睡過去,模糊不清地喊著董嘉譯的名字。像中了邪似的。

說是來唱KTV,除了葉影綽吼過一首《分手快樂》外,音響淪為背景音樂。

空調的度數打得有點兒低,程青言忍不住蜷了蜷身子,音樂一曲終了換下一曲的銜接處,她幾乎可以聽到,時針滴答滴答走過的聲音。

孤獨得,讓人覺得窒息。

葉影綽雖夢囈,但睡眠沉得如同嬰孩。

而程青言的睡眠總是很輕很淺,因為總是帶著怕做噩夢的恐慌入睡,所以即便在睡夢中警覺性也很高,一旦夢到不祥的或者不好的回憶,就會立馬醒來,大汗淋漓地睜著眼睛到天明。仿佛一閉眼,自己又要墮進另外一種人生。

其實她才十幾歲的年紀,不該像個老人一樣生活的,並且是個命途多舛疑神疑鬼的老人,不相信睡眠不相信被窩的人,又怎麼能夠收獲安慰的幸福。

哎,唯有歎氣,然後在人前裝出一副還很年輕很天真的樣子,借由他人的眼,聊以自慰。

再點了一首歌,在點播榜上選了江美琪來聽。歌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第一次聽這首歌還有買CD的習慣,CD機是媽媽留下來的,算是她的物件裏名貴的東西。

程青言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旋律,她像個傻逼一樣在路邊哭得一塌糊塗,在陌生的城市裏,陌生的路邊,陌生的人經過,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她,她蹲的地方旁邊有一個水窪,水窪裏映著陌生的她的臉,哭得猙獰,耳朵裏不停地回響著一個女聲。

“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是啊,你,還有你,不在我身邊,風景再好,也無人共享海闊天空,我的快樂說給誰聽,我不快樂,又有誰關心。

程青言記得真真切切,她在路邊蹲了很久很久,哭了很久很久,從白天蹲到黑夜,蹲得腿都麻了,不得不站起來,抹了抹臉,眼淚結成鹽塊,她想自己當時一定滑稽得要命。經過她旁邊的人,有蹲下來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的,她手裏還握著好心人遞過來的紙巾,後來實在不好意思了,就背過身去,對著花壇哭。

站起來的時候,看到對麵的櫥窗裏夕陽的倒影,程青言回望身後,看到橙色的日光染亮天空,一種昏暗祥和的光芒。忽然有種青春日薄西山的觸動感。

歲月就這樣輕柔地滑過雲端了,一縷縷孤獨的魂從身邊過去,直到看到孤獨的水窪已經幹涸。

在那之後,很久沒有下過雨。

在黎明破曉時分走出飲樂坊KTV,門口便是KFC,葉影綽問程青言是否一起去吃個早餐,程青言點頭。

這時候,葉影綽忽然跳腳說把手機給落下了,火燒火燎地奔回樓上去拿。

程青言站在門口等她,大清早的還是有點兒冷,她穿著薄薄的襯衣,凍得思維都發麻了,繼而享受這種麻痹大腦的感覺。

世界清淨得很,車水馬龍聲未起,一半的世界還在睡眠之中,抬頭才看到月亮還未從天空隱去,神清氣爽地高高掛著。

靠著牆壁有個穿著灰色外套的男生正在抽煙,黎明的光並不十分清晰,影子孑然而立在牆上,她出神地望著他,有點時空錯亂的感覺,仿佛自己又身處在回憶裏。

他手指間的煙馬上就要燒到盡頭了,他馬上就會抬起頭,撩起嘴角,朝她喊一聲:“喂,程青言,你穿這麼少,冷不冷啊?”然後他會脫下他的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過來拉她的手,“走啦,去吃早餐。不然你的胃又要痛了。”

他手裏常常夾著一根煙,煙絲一點一點地燒著,她幾乎都要擔心他會灼傷手指。

他心煩的時候便會抽煙,隻是臉上總是掩飾,向她掩飾他的一切情緒,隻讓它從指尖,隨著煙灰滾落,消失殆盡。

程青言想起來,便覺得一陣心痛。

路燈忽然暗了,日光忽然照出來了,似乎在一瞬間就從孤獨跳到了喧囂,遠處響起公交車的報站聲,小汽車的汽笛聲,白天的一切聲音都跑了出來,將之前一直在腦海裏回蕩的音樂給逼得窮途末路,逃走了。

他的煙燒盡了,他把它扔在了牆根,沒有用腳去踩滅它,他定定地盯了它一會兒,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

並不是記憶中的那張臉,是一張,很英俊,卻也很陌生的臉,眉頭微鎖,是有一點憂愁的表情,程青言從回憶裏幡然醒來,這時候葉影綽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青言,我來啦,找了半天,原來是掉到沙發縫裏去了。啊,天怎麼這麼亮了啊。

她沒再回頭,自然也沒留意那個靠在牆邊抽煙的少年,眉頭舒展開來,從盒子裏抽出第二根煙,不緊不慢地點上,目光跟在那個有點特別的女孩身上,朝陽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漫不經心地抽著一根煙,始終不換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