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鍾,程青言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考完了三堂測試,回光返照完畢,覺得身心無比疲憊。趁著午休想躺一下,但覺得身體越疲憊,神智卻愈發清醒。
淩晨夢遊一般看到的場景全曆曆在目,都怪那依稀的晨光太造作,偏要給那個陌生人披上一層難以忘記的麵紗。
像她的回憶裏的那張臉,又不盡是。
她苦笑著,暗自罵自己胡思亂想,矯情極了。
爾後想起葉影綽來,她知道對方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失戀也是家常便飯,哭哭啼啼每日上演,是喜怒形於色的真性情,還是覺得,這一次,可能是真的有點兒難過。雖祥林嫂一般的絮絮叨叨了很久,但破天荒地不說前男友的壞話,隻是不住地說,沒有他,以後怎麼辦。
是啊,沒有那個人,以後怎麼辦。雖然日子還是這麼走過來了,孤獨,卻裝作無所謂。好似這是她選擇的效果,而不是,被迫得到。
就好比看到一個與他相似的人,便會神經質地陷入回憶裏頭,像今天黎明,簡直像是做夢。
程青言將頭埋在圈著的手臂裏,很不滿地質問自己,十幾歲的愛情,有沒有必要這樣自以為是一生唯一一次啊。
沒有必要沒有必要。
可也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沒有被背叛過,被拋棄過的人,便沒有發言權。可是被背叛過,被拋棄過的人,卻是真的不會說話了。
這個周末程青言照例沒有回家。以前是找借口逃離學校,如今卻是找借口留在學校。
宿舍的四個女生,住校的原因卻迥異。盧蔚然據說家庭條件相當不錯,可她又一副不羈少女的樣子,於是父母親索性把她交給學校來培養……嗯,這句話說出來,有點兒像“交給黨和人民”的使命感。另外一個女生叫苗苗,是個四眼妹,就像她那時不時擦拭的眼鏡片般純潔無瑕。她家不在本地,是借宿生,自然得住校。
至於林瑤……聽說她母親早逝,隻有父親一人獨撐,所以她住校。
程青言也不知這邏輯關係是怎麼來的。
而她自己,無非是覺得那所謂的家,也並不是家,反而麻煩別人,並且終日會惹得爸爸不高興。既然如此,何不省事呢?
小考的成績出來。程青言頂著熊貓眼考了個第三。
並沒有滿意,也沒有不滿意。或者說,她一點都不在意這些。
苗苗羨慕地托托眼鏡說,哎,青言,我要是像你這樣聰明就好了。
她苦笑,並沒有說什麼。
真正聰明的人,哪裏是能讓人透析自己的聰明的呢?遮不住自己的鋒芒的,頂多是聰明的笨蛋。
何況,她又不算真的聰明。隻不過時間太多,隻能跟學習來碰瓷兒。碰著碰著,也便熟絡了。那些曾經在她眼裏一無是處也一點不熟的單詞,公式,忽然之間就填了她的空白。
也想像葉影綽那樣,日日開心,爾後傷心,周而複始,忙得不可開交。青春簡直絢爛得像一幅潑出去的油彩。雖無章法,但那顏色就已夠讓人羨慕了。
羨慕歸羨慕,但畢竟,人各有命。
程青言始終將這個城市的家,看做是父親的家,她無法不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局外人。
八歲那年,父親是被素媛阿姨搶走的。他搬出家裏的時候,程青言憤憤不平地站在房間門口,直發抖。他的行李並不太多,話也不太多,素媛阿姨站在門口等著。那是她第一次領會到背叛這兩個字。隻有8歲,所以她知道站在門口那個女人是個壞人。可是,她怎麼看對方都覺得她一點都不像一個被小三破壞婚姻的女人,惡婦應該是麵目可憎的,像童話書裏描寫的會妖術的巫婆,或者是狐媚的仙子,像是古老神話裏頭那種,也會施妖法,放出一陣煙霧你就連骨頭都酥了。
素媛阿姨反倒像是一個膽子很小的女人,眼神怯怯的,甚至不敢去看坐在屋中沙發上的母親,探出身子看爸爸收拾東西,然後往後退了一步,離門口更遠了,卻時不時充滿憐憫地看她一眼。
她討厭那種憐憫,可是她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不停地發抖。
而程青言的母親,坐在那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然後抬起頭來,問素媛阿姨站著累不累,要不要到沙發上來坐?
她簡直,像是一個局外人。她當時臉上有一種語焉不詳的笑容,然後繼續抽煙。
足足一個小時,三個大人都沒有注意到角落裏發抖的程青言,他們的離婚像是一場過家家的散場,沒有任何一點該有的硝煙,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足以作為離婚元素的情緒在裏頭。
哦不,唯有父親,在離開家門的時候,忽然回過身來,拿走了放在飯桌旁的壁櫥上的全家福,然後深深地看了程青言一眼。
她已經停止了發抖和惱羞成怒的表情,變得沉默淡定,像媽媽一樣冷冷地看著他。
他蹲下身來,整了整她的衣領,聽到她可憐巴巴地喊了一句爸爸,然後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素媛阿姨替他推著行李,兩個人一起在她的世界裏消失,一消失,便是四年。
那也是,程青言最後一次喊爸爸。後來,再也沒有將兩個字疊在一起,叫得親昵,熱乎,像個乖巧的女兒稱呼父親。
她是該恨那個所謂的第三者吧,可也許是媽媽的情緒影響。媽媽從未抱怨過任何一句,似乎她原本就未結婚,那個跟她過了八年婚姻生活,也算是和和美美的男人,似乎從來隻是她的幻覺。
隻不過,還是不能不怪。如若不是素媛阿姨,她程青言那7年的青春,也許也該是璀璨的吧,不需要像葉影綽那樣幸福,但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卑微,謹慎,不敢回首吧。
也不會在葉影綽放學時跟她抱怨說她媽媽發現她哭腫了眼睛,跳腳說要跟爸爸一起到學校找欺負她的人算賬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們都回家了。宿舍裏,除了她以外,還有林瑤。
其實她與林瑤並不熟絡。甚至說,除了葉影綽外,她並沒有別的朋友。
像程青言這樣的人,表麵上是極好相處的。可她話太少了,你拿一百個秘密跟她交換,也隻能換得她的點頭,並無太多感情的點頭。唯葉影綽是不介意的,她不介意跟幾乎沒有好朋友的程青言交朋友,她肚裏有無數多的所謂秘密,嘴頭有說不完的話題。並不要求你必須回應。甚至有時候程青言懷疑,其實葉影綽有時候不過是跟她自己在對話,她程青言不過是一個障目的載體。不過,她真的,非常感激葉影綽。
當然,她也鄙夷葉影綽的各種爛桃花,日日哭哭啼啼,爾後破涕為笑,像是有折騰不完的精力。她又鄙夷,又羨慕,羨慕她可以迅速投入陽光,又迅速遺忘陰影。
在沒有朋友這點上,其實林瑤和她蠻像的。她有很多很多男朋友,走馬觀花,可卻連個走馬觀花的女朋友都沒有。程青言不否認,這裏麵,嫉妒其實占很大的分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哪個不希望自己是人群裏的焦點,走到心儀男生麵前,如果讓林瑤奪走了目光,那是多麼煞風景的事兒。偏偏,林瑤是個賺足男生眼球的人。她們都說林瑤愛曬愛裝,隨便輕浮,狼心狗肺。難聽的詞語都會用上。可她並不討厭林瑤。林瑤平時在宿舍裏,也小心翼翼的。她太有自知之明,知道女生們都不喜歡她,因此,便選擇孤獨。
人在沒辦法和人交流,四麵楚歌的時候,起碼還能不理不睬,任由風聲鶴唳。
她倒是,有點欣賞她的寡淡呢。
“你睡了沒有。”
隱約聽到有人叫她,程青言拔下耳機。
“可不可以跟你聊會兒天。”林瑤未經她答應,已經下床鋪坐到她身邊去。
“隨便。”
林瑤雙手抱膝坐在椅子上,將一張精致的臉擱在膝蓋上,聲音沙啞地打開話匣。
“有人挪揄我沒有空窗期。但是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是那種沒有愛就會死的人。”
她開門見山地聊天,程青言倒顯得不知怎麼應對她的坦白。
沒有愛就會死。這種病聽起來真是嚴重危險,因為愛這種東西多麼難得,又多麼易逝。於是到嘴邊隻有一句:“也沒什麼不好。”
“我做過很多錯事,其實我不太明白愛情為什麼是獨一無二的。為什麼不能同時愛上很多人呢?青言,你有沒有試過,愛上兩個人?”
“沒有過。”她的心眼那樣小,裝一個人剛剛好,挪不出空位來。
“我曾經覺得我有,我見過很多遊戲人間的浪子,左擁右抱,像韋小寶那樣,心胸寬闊到擠七個女人都有餘,除了愛情,還能愛自由,愛金錢,愛權利……我就以為我也有。可是後來我發現,並不是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