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好不好?”

那邊傳來了沉默,以及火車的汽笛聲,她徐徐地回答:“挺好的。隻是覺得特別特別想你。擔心過得不好。”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她以為母親不想她,從來不曾想她,所以才會瀟灑離開,杳無音訊,一年沒有幾封郵件和電話。所以她才漸漸能理解那些薄情寡義,但卻始終,都無法釋懷。而如今得到這樣一句漂洋過海的話,許是有片刻的延遲的,讓她晚了幾毫秒的歡喜都覺得很惋惜。

隻聽得自己說:“媽媽,如果你覺得我去看你會打攪到你。請你有時間,回來看看我好不好?”

話音剛落,手機黑屏,那個紅色警告欄亮了最後一下,爾後銷聲匿跡。

手機徹底沒電了。

程青言像瘋了一樣地擂著陽台的門。半分鍾過後,室友從外頭回來,見到程青言中邪般的在陽台外的樣子,嚇了一跳,打開門來,便見女生小獸一樣衝進來,慌亂地給手機充電,眼淚大把大把地掉下來。

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隻是口上嘀咕著:“瘋了吧……”

手機開機,但母親再沒有來電話。那電話是用網絡打的,故沒有真實號碼。回撥並不可能。

然後自己漸漸平息下來,起伏的胸膛偃旗息鼓。

電話再度響起,是顧城。

“喂,程青言?你半天不說話。沒事吧。”

她抽抽鼻子:“沒事。顧城啊。真的,謝謝你。”

對方遲疑了一下,爾後說:“別哭了。”

不管怎樣,時刻想起那句“我特別特別想你”和“擔心你過不好”,程青言就會忍不住發笑。由衷的,即便有些辛酸,但熬了那麼久了,終於還是可以認為,是被愛著的。隻是這方式讓人無法接受,但起碼,已經是上天的饋贈了。

盡管母親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隻是在郵件裏發來隻言片語,電話幾乎沒有,但程青言覺得自己,仿佛俘獲了新生。

被記掛著的感覺太好了。即便那隻是母親隨口說的一句,安慰她的謊言。她會覺得,連她一向憎惡的謊言也變得那麼可愛。

不用擔心,我過得很好,也一定會過得更好。

而她不會知道,遠在天邊的母親在掛掉電話後開始慟哭。

她用力地捏緊枕頭,將它納入懷裏,冰涼的眼淚掉下來。

忍了那麼久,還是說出這樣不中用的話,何必呢。倒不如讓她恨她,一輩子,都不要見她。

否則……

她望著鏡子裏自己的臉。

青言若是看到她這個樣子,會多傷心。

Jimmy進到屋子裏來時,她止了哭聲,聽到Jimmy叫她,Emily,我們該去做檢查咯。

這個老頭兒有歡快的嗓音,活潑得像個少年。在荷蘭的第一家醫院的時候遇到,他就對她一見鍾情。其實她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那時候自己因為初病而愁腸滿懷,形容憔悴,麵色枯黃,實在不好看。

若是叫她這副樣子去見那個人,她肯定不願意的。盡管她很想念他。想在最後的時光裏拚死一搏去見他一麵。

可是最好的容顏與他相遇,卻要在最糟的時候和他告別。實在是不甘心。

包括她這一生唯一最親的人,她的女兒程青言。

她都不願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這一搏,便是四年。

空氣變得非常脆薄,秋天匆匆地拾著裙角而過,把白日壓縮得很短。

自從上了大學,生命的跨度是神奇的,仿佛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那中途的火車便是巨大的分水嶺。過起了另外一種人生。

起碼於程青言來說,的確是這樣的。

有時候站在陌生的馬路邊,看到巨大的濃煙裹挾著灰塵而去,生命像是一個宏觀的垃圾處理程序,看起來粗糙,內裏卻人人各有細節的精致。但於整個星球而言,終究是渺小的。

那些困擾她的小情緒,一點一點地老去,疲憊,蟄伏起來,她又重新歸於平和之中。成長似乎真的是一瞬間的事,有時候甚至不需要一個大事記,或者連一句話都不需要,隻是飄過心頭的一個小情緒。於是,忽然就開朗了。

即便是骨子裏最不懂事的那些因子,最愛鑽牛角尖,發脾氣,不講道理的細胞,也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她開始覺得,以往的許多,都是錯的。

譬如:從太相信愛情到太不相信愛情。譬如:太過偏執地將自己的生命捆綁在孤獨裏,像隻刺頭一般生活,外表卻把自己打造成一個絨球。再比如記恨和寬容,都有些不合時宜。

即便許多人想回到青春,可她真的不想回去了。

那個其實軟弱卻固執的自己,妄圖學會刺蝟的優雅,其實不過是一塊餅幹,一碰就碎了。

並且,不好吃。

與父親自從高考填誌願以後,心結加重,這時候看來,自己卻有些自覺理虧。長久的不親近,讓許多話都如鯁在喉。

幾個月以來,不過是看著銀行卡上的生活費疊起來,他不問她夠不夠用,隻是一味地打過來,生怕她不夠用似的,其實每個月都大有結餘。

她本來就不太愛花錢。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也曾大手大腳過一陣子,因為心底裏的自卑,反而是什麼都想跟人家比。也許是太提前的攀比,讓她如今該對物欲之類重視的時候,反倒覺得沒有了興趣。

穿素的衣服,唯一的明亮色彩還是葉影綽送給她的。也不再敢穿,總覺得怪耀眼的。

有時候對著鏡子看著裏頭素麵朝天的自己,也會感慨。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小時候想象的成年後的自己,應當是像母親那樣漂亮的,舉手投足都是風情,笑一下便讓那些男人們跟著笑。

但那樣也未必幸福。就像林瑤曾對她說過,她像是一下子透支掉自己所有的桃花運,所以如今才讓自己喜歡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

唯有一點不能更改的是,她依舊覺得最痛苦的,不是你愛的人愛上別人,而是那個人離開你。

至此天涯兩隔,再無音訊,連問一句好都不可以。

那日給素媛阿姨打去電話,婉轉地想讓她告訴父親,並不需要給她打這麼多錢。

其實她也聽說了,這幾年父親的生意做得不太好。金融危機後一直在虧錢。

可素媛阿姨卻誤會她了:“青言,你不要再跟你爸爸敵對了好不好?他脾氣差,倔得跟頭驢似的。但你知道……”

“阿姨,我並沒有。”她其實百口莫辯。

素媛阿姨卻感慨道:“你們這些孩子……的確是我們大人做得不好,但是,我們最不想傷害的就是你們啊……我們並沒有你們想象中的那麼壞。”

她想起素媛阿姨的女兒路迪來,跋扈倔強,與她母親勢不兩立。

但沒有人可以說她的不對,不是身在其中的人,不能明白那些在別人眼裏看起來也許微不足道的傷害給自己多少絕望。他們說著不傷害不傷害。是的,初衷總是如此。但寶劍出鞘,如何不擦人皮膚,不取人命已夠人道了。隻是現在,她倒是看開了許多。的的確確他們會影響自己的一生,但是他們的一生,何嚐又不是被一定程度地毀掉。

“隻是,我們也許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恨你們。”她笑著說。

那天去市立圖書館借幾本很難借的書,回到學校,在校門口撞見了顧城,他和陸和年站在一起。原本有說有笑,二人一見到她,麵色卻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她便變得更加尷尬,心裏卻想,這難道就是……紅顏禍水嗎?真覺得以自己的資質能用這種名詞來形容,真是萬分榮幸。

“去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