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看到那雨裏站著的人,渾身濕透,如一棵被雨水打壞的白楊,程青言終於忍不住鼻頭一酸,那些跟自己許諾好的自尊堅決,統統不算數了,於是她一頭紮進雨裏,飛奔到顧城麵前,大聲罵他:“你是不是個傻逼啊!顧城!你給我……”
程青言被他一把拉進懷裏,很緊很緊地抱著,他的聲音跟雨水融在一起,伴著水流聲。
“程青言,我就是個傻逼就是個傻逼啊!”
宿舍的門應聲鎖上。林瑤站在陽台上,看著他們抱在一起的身影,朝他們吼道:
“秀恩愛要不要不在雨裏,你們演韓劇啊?最後你們兩個都被雨水澆壞了全都死掉才好看是不是!”
最好我嫉妒得死掉,你們才滿意是不是。
拚命地打噴嚏的顧城,拉著程青言的手到了附近的鮮屋旅店。
前台小姐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被雨水澆透的年輕人,聽著顧城不斷打噴嚏,暗想,現在的年輕人……都怎麼回事啊……太非主流了吧。
床鋪是粉紅色的。顧城從衛生間裏拿了一條浴巾,動作粗魯地擦著程青言的衣服和頭發。
“把衣服換下來吧。這裏有睡衣。”
他找出兩件睡衣來,丟在粉色的床單上。
饒有興致地看著紅著臉的程青言,露出一個使壞的笑容來:“喂,那我先換咯?”
於是去脫自己的衣服,程青言的臉更紅一些,瞪著顧城,心裏雖然想,你別以為一切都可以被你三言兩語帶過,別以為用美色就可以迷惑我那剛正不阿的心!
顧城露出他年輕的身材來,得意地看著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的程青言,挑釁她:“喂,我就這樣帥,讓你不敢正視嗎?”
本想繼續擺酷,卻連打了三個噴嚏。
程青言終於忍俊不禁,笑出來:“少得意啦,也就比我的身材,稍微好那麼一點點嘛。”
“阿……嚏……罩杯稍微比你大一點點?”顧城意味深長地盯著她。
程青言拿起抱枕就砸他,顧城往後一躲,背過身去。程青言便看到他背上的紋身。
赫然的……一隻喜羊羊。
“你……是不是瘋了!”程青言瞪大眼睛。
顧城回過頭去,瞪著她說:“喂,你說什麼啊?”
“你幹嗎紋個喜羊羊,你是三歲嗎!”程青言鄙夷道。
“靠……不是你說……你喜歡喜羊羊的嗎?特別喜歡?”顧城委屈地道。
沒錯,她的每一句話都被他記在心裏,包括,她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跟許密陽的妹妹說,我特別喜歡喜羊羊。
那個笑得特別二的喜羊羊,像是一個淚腺催化劑,她的眼眶頓時濕了。
“顧城,你混蛋,你到底……想把我怎麼樣嘛。”
你一會兒對我那麼好,一會兒卻對我那麼不好,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人格分裂嘛。
顧城見她哭了起來,慌得上前,想擦掉她臉上的眼淚,卻見她越哭越凶,索性一把將她拉到臂彎裏。
程青言狠狠地一拳砸在他的背上。
“放開我,顧城,你給我放開啊!”眼淚卻止不住,程青言像個被搶走了玩具後撒潑的小孩。
他終於輕輕地鬆開了她:“程青言。你不會知道,這幾天,我有多難熬。”原本嬉笑著戲弄她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嗬出的一口歎息。
她又何嚐不是。
大抵是光線融合,擁抱又太過溫暖,那些被她包裹在外的驕傲,此刻都化了。讓她一時之間,忘記自己是披著盔甲的綿羊,露出本性來。
抽搭著說:“我以為,你會不再要我。羅莎回來了。於是,我便……什麼也不是了。”
顧城啞然失笑,陰差陽錯,竟殊途同歸,因為不敢說,不敢問,不敢鬧,反而讓彼此都陷入了囹圄。
所幸的是,還有此刻這個擁抱,是真實的,也是及時的。
“程青言,你記不記得,我很早的時候跟你說過,我好像見過你。”
“我說的呢,不是那天在KTV門口。我說的,是更早以前。”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就見過她了。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想法變態,根本不像一個10多歲小孩的想法。
爸媽鬧起離婚的時候,他竟有一絲欣喜。因為父親問他:“如果爸爸娶了那天那個漂亮阿姨,好不好?”
他當時就想,如果能跟那個小女孩一起生活,就太好了。他就可以大聲地反駁她:“喂,誰說我是要走的。說好保護你的呀。”
並非完全的沒心沒肺。可是他總覺得爸爸媽媽這樣的生活,並不和睦。旁人和和美美,一家人如膠似漆。可是他們家的和睦,統統是做給外人看的。
母親那時候已是事業女性,要強得令人有壓力。即便是年幼的他,都感覺到家中危機四伏。
總是聽到母親說:“瞧你那樣沒出息,就知道搗鼓你的破相機,你有什麼追求?你拿什麼養你的兒子?”
總是聽到母親說:“離婚!這日子簡直沒有辦法過下去了!”
父親多數都是沉默。顧城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開始崇拜自己的父親。似乎連沉默都是一種力量,讓他的形象光輝無比。
他一點兒都沒有看不起他那個事業受阻,在母親眼裏“什麼都不是”的父親。
他有時候拿著厚厚的一疊錢,不知它們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讓母親如此崇拜。
是啊,王爾德說了,年輕的時候,曾以為錢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年老時,我卻發現,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錢太重要了。他無法否認這些,他身上穿的衣服,住的大房子,吃的幹淨的豐盛的食物,都是錢換來的。沒有錢,便不能構築情感。
可是顧城不懂,錢怎麼會是最重要的呢?
最重要的東西,應當更加神聖一點。
比如,愛。
顧城熱愛他的父親,也欣賞他的職業,可是母親不準他碰相機。她怒斥丈夫的無能,讓顧城覺得十分費解。
有一天,他聽到一貫沉默的父親說:“好,聽你的,離婚吧。”
母親卻在那一刻怔住了,跋扈的神情消失,臉色蒼白,如同鬼魅。
他們沒有離成婚,父親也沒有如願娶別的女人。
生活變得更加糟糕,他們像是居住在一起的陌生人,危機四伏,四麵楚歌的感覺,讓顧城的童年,變得十分殘酷。
他聽到父親在電話裏說:“對不起,保護不了你。讓你受委屈了。對不起。”
然後看到他頹喪地掛掉電話,抱住腦袋。
保護不到想要保護的人。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他聽說母親跑到那個小鎮上大鬧了一場,掌摑了那個所謂的“第三者”。他缺席這樣的場景,卻在日後無數次想起那個女孩的眼神,銳利,卻也易碎的一雙眼睛。
以及她的那句:“你反正還是要走的。幹嗎說保護我。你保護得了我多久呀。”
曾經的許多疑惑,後來歲月給了他答案。
比如,他們的婚姻終於走向尾聲的時候,他知道,母親並不是真的嫌棄父親,並不是真的覺得他不思進取,一無是處。
相反,她愛他,並且用一種偏激的方式愛他。
永遠記得他們離婚的時候,母親抱著顧城,用決絕的嗓音沙啞地喊道。
“如果你敢娶她,我就帶著兒子,一起去死。”
他原諒母親的自私,是在很久以後,明白了所有的盔甲不過都是安全感缺失的一種表現,是愛的一種無處宣泄。
成長是在一片陰霾裏完成的,盡管他看起來陽光自負,囂張得像所有富家子弟,結識各種各樣的女孩,早慧讓他跟同齡人不太一樣,因此,更加脫穎而出。
直到後來碰到羅莎,在一個樓梯口看到她抱著膝蓋大哭。他在她旁邊坐下來,時光像是穿梭一般的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個陌生的大院子,一個女孩用清亮卻含淚的眼睛抬起頭來看他。
與當時羅莎的眼神,如出一轍。
他的記性並不怎麼好,他忘記了很多事,比如為羅莎出頭的理由,次數,他身上的傷疤是哪一次落下烙印的。統統不記得。卻記得那時風涼,眼神涼,心中卻猛地一熱。
正值青春期,多巴胺分泌,愛上一個人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承認,他是很用心地,喜歡過羅莎的。
他當時伸出手去,學著電視劇裏那些英雄的口吻,像個大人一般說:“喂,誰欺負你,我替你收拾他啊。”以及後來他許諾:“你放心,我說了保護你,就會保護你的。我說話算數。”
他替羅莎海扁了一頓她那異父異母卻共同生活的可惡哥哥。14歲的顧城將他摁在地上,像是幾年前揍一個口出狂言的小胖子。
隻是站在旁邊的人,成了羅莎。
即便年輕,卻還是會有片刻的唏噓,不知道那個女孩子,過得好不好。那個死胖子,有沒有再欺負她?
時間像細水靜流,世界廣袤,於他而言,青春並不是太難熬。
隻是有些心裏的東西像是熱帶植物一般瘋長。比如一種刻骨的孤獨,是不會表達給任何,並非同類的人看的。
那些年,甚至直到現在,母親依舊用她善意的獨裁,掌控著其實已經不再屬於她的父親的生活。
父親並沒有過度抵抗,或者直言,我們已經離婚,請不要幹涉我的生活。
後來他知道,一切看起來的“逆來順受”無非都是因為心中愧疚。
因為不愛,有時候也是一種傷害,並且是最深的那一種。
父親的工作室的抽屜一直上鎖,有一日他去看他。父親在沙發上睡著,一成串的鑰匙掉在沙發腳下。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打開父親秘密的抽屜。
那是一個女人的照片,就是很多年前,他見過的那個小女孩的媽媽。
跟那小女孩眉眼相似。
一刹那的失神,14歲的顧城明白了一些,無法言明的東西。
他的青春,全部都投入到“保護羅莎”這件事上。她的哥哥並沒有那樣好對付。他揍他,他便在家裏欺負羅莎。於是,他繼續揍他。直揍到,羅莎慢慢長大,長成他周圍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候,大家都不再欺負她。可顧城繼續為她打架,跟各種騷擾她的男生周旋。在一個午後,他一拳打壞了那個一把抱住羅莎的“哥哥”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