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 / 3)

英雄主義消化他的青春,幾乎也忘記了,曾經有這樣一些事,烙在他此刻不再投射的腦海角落裏。

後來,他跟著她的腳步去了西雅圖,跟她在不同的大學,不同的城市,每個周末,坐短程的飛機去看她。

那時候的羅莎,似乎已經不需要他保護了。

她還很年輕,但卻讓他覺得已經赫然成長。

隻有他停在那裏,看似早熟,其實,就如她們常常帶點嗔怪地說他,真幼稚。

他幼稚在,在街頭看到一個弄掉了冰淇淋哭泣的女孩,就停下來,蹲下身子去哄她。

認真的樣子,讓站在一旁的羅莎,都感到難過。

統統都是因為那個眼神吧。

那個緩存在他記憶裏,倔強又難過的眼神。所以他保護她,履行他對那個小女孩不能履行的諾言。

一輩子保護一個人。其實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

但是羅莎知道,顧城也許真的可以。可惜的是,她不是那個對的人。

於是她說:“顧城,不如,你還是回國吧。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承蒙你這麼久的照顧,也感謝你說喜歡我這件事。我相信這喜歡是真的。可是有些沒有完成的宿願,不完成,會終生遺憾的。”

他在西雅圖飛往上海的飛機上,認真地揣摩了他的初戀女友的這句話。

他已經弄不清楚,自己記憶裏模糊的那個眼神,究竟是不是出於愛情。

按理說,愛上一個幾乎在記憶裏模糊的人,是多麼蠢,多麼不可能的一件事。

隻是在後來的歲月裏竟會縷縷夢到,像是被施了蠱。

他不知她的姓名,不知她在哪裏,不知她有沒有再被欺負,也不知該怎麼找她。

隻是他還是回來了,為了一些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原因。

於是,遇到了程青言。

最早的時候,隻是似曾相識,像看到羅莎時的那種似曾相識。

隻是她的眼神更倦怠,更疲憊,更生人勿近,更令人難過罷了。

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像是重複一場沒有終點的角逐。

隻是,純粹地想要保護這種眼神罷了。

在看到她母親的照片的時候,顧城知道自己原來並沒有那樣倒黴。

果然是她。

所以他在她的老家的門口,想告訴她,這裏他來過。

故地重遊,像是一種命中注定。

可是程青言說:“不提往事。”

他停下了敘述,直直地看向程青言:“喂,那個胖子,後來有沒有再欺負你啊。”

程青言破涕為笑,說:“我真的想像言情故事裏的那些女孩一樣,打你一拳,然後問你,這些年,你滾到哪裏去了。”

然後她輕輕地說:“不過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他湊向她的臉,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空氣裏有種懷舊的味道。

那些舊日的瑣事,就一樁樁地蔓延至腦海,人聲鼎沸裏的安寧雋久,孤獨時分的脆弱沮喪,此刻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就是在等這一刻吧。

就等著他跟她說:“喂,要不要接個吻。彌補一下一年前,那個有點濫竽充數的蜻蜓點水?”

火車站裏,紀卓然張開了雙臂:“可以擁抱一下嗎?最後一次。”

他和沈輕羅,終於決定回到小鎮去。沈輕羅昨天已經先走。紀卓然因為工作的交接,遲了一天出發。

她和顧城一起去送他。

顧城雖然一臉的不情願,但著實,如果沒有紀卓然的貿然找他打架,他和程青言,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和好。

何況,他對自己說。

“我把她交給你了。對她不好的話,我收拾不了你也會跟你同歸於盡。”

這個叫紀卓然的家夥,雖然混蛋,也慶幸他混蛋,否則,牽她手的人,不會是他顧城了。

聽到這樣的要求,她下意識去看顧城的臉色。顧城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咬緊嘴唇,終於蹦出一個“靠”字。

“算了算了,我心胸寬闊,允許你們有個友誼擁抱。喂,姓紀的,別再得寸進尺要個吻別了啊。要吻你跟我吻。還有,抱她的時候你保持點距離啊你……喂!我還沒說完你們就……給我分開分開!好了好了!”

一把將程青言拽入懷裏,像個小孩子似的用力拍幹淨她的衣服。

“好了好了。現在滿意了吧?來而不往非禮也,要不,我跟你也抱一個?”

“算了吧。我對你沒興趣。”紀卓然也笑。

望著紀卓然的背影,程青言眼中有淚花,抱緊顧城的胳膊。

顧城的呼吸鈍鈍的,甕聲甕氣地說:“喂,程青言,再為別人哭,我可要生氣了。”

“我哪有為他哭。我是在為你的大度而感動。”她破涕為笑。

紀卓然,再見了。

還有那曾令我心碎的初戀,我們總算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即便不夠完美,但已足夠讓我感到,人生足矣。

紀卓然拿出他的火車票,上麵的目的地並非是C城。其實他根本沒有打算回C城,幾天前,他和沈輕羅攤了牌。

他一直擔心她脆弱,卻也不忍心再騙她。意外的是,她竟非常地鎮定,像是早就知道了他的選擇。

心之所向,總是明顯的。一個人愛不愛你,看眼神,便可以了然了。沈輕羅不笨。隻是她未想到,時光未淡化他的舍不得,而將砝碼統統加在了另一邊。

她隻是淡淡地笑著,然後抬起她那張依舊漂亮的臉,臉上因為哀傷,而愈發的憔悴卻動人。

“那麼,你有愛過我嗎?”

“愛過。”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如果當初你選擇的人是她,而不是我,你會比較愛我嗎?”

“也許吧。”

“你們男人,真的很討厭。”她悲哀地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會去死的。但是我還想問一句,你會等她嗎?”

他的話她亦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倒希望我等不到她,因為就算等到了她,我們也回不到過去了。”

是啊,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她兜兜轉轉決定回到了自己的城,那少年時代的朋友,和愛人,卻再也不能詳談甚歡了。

她不是不難過的,甚至覺得,如果當初,她能堅強一點,一點點,也許她不會什麼都失去了。

紀卓然的目的地,是F城。羅胖和他恢複了聯係,問他是不是要一起去那個城市闖一闖。很多年前的舊友,在那裏開始了新生意,一間一間地開連鎖店,極需要人手。

他不知自己能幫上什麼忙,可是,眼下,他不該留在這裏。即便程青言和她男朋友不當他是個障礙,他在這個與他們呼吸同樣空氣的城市,也會覺得心痛。

隻是,不告訴她會比較好吧。讓她以為他還是跟沈輕羅在一起,如果她的委屈,連他們的幸福都成全不了。也太委屈了。

幾個小時後,紀卓然的那輛通往F城的火車與另一輛相撞,火光四射,尖叫聲疲憊而又深遠。他的一隻腿被壓在裏麵,方才發生的劇烈撞擊,綠皮火車的這節車廂被誇張擠壓,他幾乎緩不神來,意識就一點點地模糊了起來。

翻滾的回憶和幻象,像是死神來臨前的溫柔卻又快速的前奏。

他看到沈輕羅幾日前與他的對話。她瘦瘦的胳膊上蜿蜒著血水,臉色慘白地說:“紀卓然你不許跟別人在一起,否則你會有報應的!”

他亦看到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裏的程青言,她那樣瘦,那樣孱弱,她哭著說:“背叛的人,都會有報應的。”

報應,終究還是來了吧。隻是太遲了,真的太遲了。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打出了一條短信,字字都很吃力。原本已經麻木的官能,統統複活過來,疼痛尾隨而至,並且十分尖銳。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綠皮火車又發生了新一輪的坍塌,擠壓變形的大鐵皮頂掉落下來,頂上的風扇和箱子砸在了地上。

警笛聲在幾分鍾後響了起來,震驚般的看著那幾節幾乎已經不再成形的車廂。

一節節地敲打。

還有人嗎?

手機落在地上,屏幕已經黑掉,短信沒有發出,沒有人知道,他是要發給沈輕羅,還是青言。

從火車站出來,他們沿著盧俞江行走。江邊飄過的木船,清風穿過楊柳,抬眼看到抽芽的白楊,綠意蔓延了一整個春天。

“就是在這裏。懷表被人撞得掉下去了。我跑下去撿。幸好那時候河水不深……”

顧城彈了一下她的腦袋。

“你下次再為了你寶貝的東西讓我最寶貝的東西下水,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咧嘴笑起來。

“許密陽今早背個大包去哪呀。”她問他。

“靠……那家夥……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說去烏魯木齊旅遊……”顧城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真好……”程青言深吸一口氣,“葉影綽前天打電話給我,說……她有個學長約她看了幾次電影,特來電。”

而最值得雀躍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半個月後,母親就會抵達上海的虹橋機場。

那麼久了,她終於回來了。

陽光金線一般射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小片的陰影。

那些陰影,比起整個燦爛的豔陽天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時光,終於把那些屬於她生命的人,都送到了她的麵前,似乎,別離不過是為了再相見時,更加珍惜保重。

忽然有一個扛著相機的遊客,露出皓白的牙齒問他們。

“可以給你們拍一張相嗎?”

顧城看了一眼程青言,她點了點頭,於是顧城攬住她的肩膀。柳絮四處紛飛,成就了最好的春色。

這是他們的第一張合影,在一個明媚的春天陽光照射下,笑得眼睛眯成長長的一條縫。

寧靜,並且美好。

暫時他們都不會知道等待他們的命運,會送一份怎樣的禮物,殘酷還是美好。

暫時他們牽著手,心心相印,卻也永遠不會知道,轉角會遇見誰。

不過這一秒的幸福就很夠了,別去想下一秒的事。

車禍,風暴,地震,飛來的橫石。那都是下一秒的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