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波(3 / 3)

他什麼都覚得無趣,讀書,做文,練習大字,翻譯。如熱鍋上螞蟻似的,東爬爬,西走走,都無著落處。又賭氣不肯上去看看她,隻叫蔡嫂把那包栗子拿上樓去,意思是吿訴她,他已經回來了。滿望她會下樓來看他一二次,不料她卻專心在牌上,隻叫蔡嫂預備晚飯給他吃,自己卻不動身,這更使他生氣。“有牌打了,便什麼事都不管了,都是假的,平常親親熱熱的,到了打牌時,牌便是她的命了,便是她的唯一的伴侶了。”他隻管嘰哩咕嚕的埋怨著,特別怨她的是今天打牌沒有預先通知他。這個出於意外的離別,使他異常的苦悶。

書桌上鎭紙壓著一張她寫的信:

我至親愛的淸,你看見我打牌一定很生氣的。我今天本來不想打牌,她們叫我再三我才去打的。幷且你叫我抄寫的詩,我都已抄好了半天了。你說要我抄六張,但是你所選的隻夠抄三張。你回來,請你再選些,我明天再替你抄。我親愛的,千萬不要生氣。你生氣,我是很難過的。這次眞的我幷沒有想打牌。都是二姊她自己打電話去叫七嫂和陳太太,我幷不知道,如果早知道,早就阻止她了。千萬不要生氣,我難道不愛你麼?請你原諒我罷!你如果生氣,我心中是非常的不安的!二姊後來又打一次電話去約七嫂。她說,明天來,約我在家等她。二姊不肯,一定要她來。我想寧可今晚稍打一會,明天就不打了。因為明天是你放假的日子,我不應該打牌,須當陪你玩玩,所以沒有阻止她,你想是麼?明天一塊去看電影,好麼?我現在向你請假了,再會!

你的眉

他手執這封信,一行一行的看下去,眼睛漸漸朦朧起來,不覚的,一大滴的眼淚,滴濕了信紙一大塊。他心裏不安起來。他想:他實在對待眉太殘酷了!眉替他做了多少事情!管家記賬,打絨綫衣服,還替他抄了許多書,不到一年,已抄有六七冊了。他半年前要買一部民歌集,是一部世間的孤本,因為嫌它定價略貴,沒有錢去買,心裏卻又著實的舍不下,她卻叫他向書坊借了來,晝夜不息的代他抄了兩個多月,把四大厚冊的書全都抄好了。他想到這裏,心裏難過極了!“我眞是太自私了!太不應該了!有工作,應該有遊戲!她做了一個禮拜的苦工,休息一二次去打牌玩玩。難道這是不應該麼?我為什麼屢次的和她閙?唉,太殘忍了,太殘忍了!”他恨不得立刻上樓去抱著她,求她寬恕一切的罪過,向她懺悔,向她立誓說,以後決不幹涉她的打牌了,不再因此埋怨她了。因為礙著別人的客人在那裏,他又不敢走上去。他想等她下樓來再說吧。

時間一刻一刻的過去。他淸楚的聽著那架假大理石的時鐘,的嗒的嗒的走著,且看著它的長針一分一分的移過去。他不能看書,他一心隻等待著她下樓。他無聊的,一秒一秒的計數著以消磨這個孤寂的時間。夜似乎比一世紀還長。當、當、當已經十一點鐘了。樓上還是啪、啪、啪的打著牌,笑語的,辯論的,不象要終止的樣子。他又等得著急起來了!“還不完,還不完!屢次吿訴她早些打完,總是不聽話!”他歎了一口氣,不覚的又責備她起來。拿起她的信,再看了一遍,又歎了一口氣,連連的吻著它,“唉!我不是不愛你,不是不讓你打牌,正因為愛你,因為太愛你了,所以不忍一刻的離開你,你不要錯怪了我!”他自言自語著,好象把她的信當作她了。

等待著,等待著,她還不下來。樓上的洗牌聲瑟啦瑟啦的響著,幾個人的說笑、辯論、計數的聲音,隱約的由厚的樓板中傳達到下麵。似乎她們的興致很高,一時決不會散去。他無聊的在房裏踱來踱去,心裏似乎渴要粘貼著什麼,卻又四處都是荒原,都是汪汪的大洋,一點也沒有希望。

十二點鐘了,她們還在啪、啪、啪的打牌,且說著笑著。“快樂”使她們忘了時間的長短,他卻不能忍耐了。他恨恨的脫了衣服,攢到被中,卻任怎樣也不能閉眼睡去。“唉!”他曼聲的自歎著,睜著眼凝望著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