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 漠(1 / 3)

����''''{她近來漸漸的沈鬱寡歡,什麼也懶得去做,平常最喜歡聽的西洋文學史的課,現在也不常上堂了。平常她最活潑,最願意和幾個同學在草地上散步,或是沿著柳蔭走著,或是立在紅欄杆的小橋上,凝望著被風吹落水麵的花瓣,隨著水流去。現在她隻整天的低了頭坐著,懶說懶笑的,什麼地方也不去走。她的同學們都覚察出她的異態。尤其是她最好的女同學梁芬和周妤之替她很擔心,問她又不肯說什麼話。任她們說種種安慰的話,想種種法子去逗她開心,她隻是淡漠的毫不受感動。

有一天,梁芬手裏拿著一封從上海來的信,匆匆的跑來向她說道:

“文貞,你的芝淸又有信給你了,快看,快看!”

她懶懶的把信接過來,拆開看了,也不說什麼話,便把它塞在衣袋裏。

梁芬打趣她道:“怎麼?芝淸來信,你應該高興了!怎麼不說話?”

她也不答理她,隻是搖搖頭。

梁芬覚得沒趣,安慰了她幾句話,便自己走開去了。

她又從衣袋裏把芝淸的信取出看了一遍,覚得無甚意思,便又淡漠的把它拋在桌上。

無聊的煩悶之感,如黴菌似的爬占在她的心的全部。桌上花瓶裏插著幾朵離枝不久的紅玫瑰花,日光從綠沈沈的梧桐樹陰的間隙中射進房裏,一個校役養著的黃鶯的鳥籠,正掛在她窗外的樹枝上,黃鶯在籠裏宛轉的吹笛似的歌唱著。她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隻是悶悶的沈入深思之中。

她自己也深深的覚察到自己心的變異。她不知道為什麼近來淡漠之感竟這樣堅固而深刻的攀據在她的心頭?她自己也暗暗的著急,極想把它泯滅掉。但是她愈是想泯滅了它,它卻愈是深固的占領了她的心,如午時山間的一縷炊煙,總在她心上裊裊的吹動。

她在半年以前,還是很快活的,很熱情的。

她和芝淸認識,是兩年以前的事。那時他們都在南京讀書。芝淸是南京學生聯合會主席,她是女師範的代表。他們會見的時候很多,談話的機會也很多。他們都是很活潑,很會發議論的。芝淸主張敎育是神聖的事業,我們無論是為了人類,為了國家,都應該竭力去倡辦一種理想的學校,以敎育第二代的人民。有一次,他們坐在草地上閑談,芝淸又慨然的說道:

“我家鄉的敎育極不發達,沒有人肯犧牲了他的前途,為兒童造幸福。所有的小學敎員,都是家貧不能升學,借敎育事業以搪塞人家,以免被鄉人譏為在家坐食的。他們哪裏會有眞心,又哪裏有什麼學識辦敎育?我畢業後定要捐棄一切,專心在鄉間辦小學。我家有一所房子,建築在山上,四麵都是竹林圍著,登樓可以望見大海;溪流正經過門前,坐在溪旁石土,可以看見溪底的遊魚;夏天臥樹陰下,靜聽淙淙的水聲,眞是‘別有天地非人間’,屋後又有一塊大草地可以做操場,眞是天然的一所好學校呀!隻……”他說時,臉望著她,如要探索她心裏的思想似的。停了一會,便接下去說道:

“隻可惜同誌不容易找得到。在現在的時候,誰也是為自己的前途奔跑著,鑽營著,豈肯去做這種高潔的事業呢?文貞!你畢業後想做什麼呢?”

她低了頭幷不回答他,但心裏微微的起了一種莫名的擾動,她的臉竟漲得紅紅的。

沈默了一會,她才低聲說道:

“這種理想生活,我也很願意加入。隻不知道畢業後有阻力沒有?”

芝淸的手指,這時無意中移近她的手邊,輕輕的接觸著,二人立刻都覚得有一種熱力沁入全身心,臉都變了紅色。她很不好意思的慢慢的把手移開。

經了這次談話後,他們的感情便較前摯了許多。同事的人,看見這種情形,都紛紛的議論著。他們隻得竭力檢點自己的行跡,見麵時也不大談話;隻是通信卻較前勤得多了,幾乎每天都有一封信來往。

他們心裏都感到一種甜蜜的無上的快樂。同時,卻因不能常常見麵,見麵時不能談話,心裏未免時時有點難過。

她從他的朋友那裏,得到他已經結過婚的消息。他也從她的朋友那裏,知道她是已經和一位姓方的親戚訂過婚的。雖然他們因此都略略的有些不高興,都想竭力的各自避開了,預防將來發生什麼惡果,然而他們總不能祛除他們的戀感,似乎他們各有一絲不可見的富於感應的綫,係住在彼此的心上。愈是隔離得久遠,想念之心愈是強烈。

時間流水似的滾流過去,他們的這種戀感,潛入身心也愈深愈固。他們很憂懼,預防這惡果的實現,隻是時間上的問題。他們似乎時時刻刻都感有一種潛隱的神力,要推逼他們成為一體。他們心裏時時刻刻都帶著淒然的情感。各有滿肚子的話要待見麵時傾吐,而終無見麵的機會。便是見麵了,也不象從前的健談,誰都默默的,什麼話也說不出,四目相對了許久,到了別離時,除了虛泛的問答外,仍舊是一句要說的話也沒有訴說出來。

他們都覚得這種情況是決不能永久保持下去的。

他們便各自進行,要把各自的婚姻問題先解決了。在道德上,在法律上,都是應該這樣做的。

他的問題倒不難解決,他的妻子是舊式的婦人。當他提出離婚的要求時,她不反抗,也不答應,隻是低聲的哭,怨歎自己的命運。後來他們的家庭被芝淸逼促得無可如何,便由兩方的親友出麵,在表麵上算是完全答應了芝淸的要求。不過她不願意回娘家,仍舊是住在他的家裏,做一個食客。芝淸的事總算是宣吿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