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 漠(2 / 3)

解決她的問題,卻有些不容易。她與她的未婚夫方君訂婚,原是他們自己主動的。他們是表兄妹。她的母親是方君的二姨母。他們少時便在一起遊戲,在同一的私塾裏讀書。後來他們都進了學校。當他在中學畢業時,她還在高等小學二年級裏讀書。

五年前的暑假,他們同在他們的外祖父家裏住。這時她正考好畢業。

他們互相愛戀著。他私向她求婚,她羞澀的答應了他。後來他要求他母親向姨母提求正式婚議,她們都答應了。他們便訂了正式的婚約。她很滿意;他在本城是一個很活動的人物,又是很有才名的。

暑假後,她很想再進學校,他便極力的幫助她。她到了南京,進了女子師範。他們的感情極好,通信極勤。遇到暑假時,便回家相見。

自五四運動爆發後,他們的這種境況便完全變異了。她因為被選為本校的代表,出席於學生會之故,眼光擴大了許多,思想也與前完全不同,對於他便漸漸的感得不滿意。後來她和芝淸發生了戀愛,對於他更是隔膜,通信也不如從前的勤了。他來了三四封信,她總推說學生會事忙,隻寥寥的勉強的複了幾十字給他。暑假裏也不高興回去。方君寫了一封極長的信給她,訴說自己近來生了一場大病,因為怕她著急,所以不敢吿訴她。現在已經好了,請她不要罣念。又說,他現在承縣敎育局的推薦,已被任為第三高等小學的校長。極希望她能夠在假期內回來一次。他有許多話要向她訴說呢!但她看了這封信後,隻是很淡漠的,似乎信上所說的話,與她無關。她自己也覚得她的感情現在有些變異了!她很害怕;她知道這種淡漠之感是極不對的,她也曾幾次的想製止自己的對於芝淸的想念,而竭力恢複以前的戀感。但這是不可能的。她愈是搜尋,它愈是逃匿得不見蹤痕。

她在良心上,確然不忍背棄了方君,但同時她為將來的一生的幸福計,又覚得方君的思想,已與自己不同,自己對於他的愛情又已漸漸淡薄,即使勉強結合,將來也決不會有好結果的;似不應為了道德的問題,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這種道德與幸福的交鬥,在她心裏擾亂了許久。結果,畢竟是幸福戰勝了。她便寫了一封信,說了種種理由,吿訴方君,暑假實不能回去。

她與芝淸的事,漸漸的由朋友之口,傳入方君之耳,他便寫了許多責難的信來。這徒然增加她對他的惡感。最後,她不能再忍受,便詳詳細細的寫了一封長信,述說自己的思想與誌願,幷堅決的要求他原諒她的心,答應她解除婚約的要求。隔了幾天,他的回信來了,隻寫了幾個字:

“玉已缺不能複完,感情已變不能複聯。解除婚約,我不反對。請直接與母親及姨母商量。”

這又是一個難關。親子的愛與情人的愛又在她心上交鬥著。她知道母親和姨母如果聽見了這個消息一定要十分傷心的。她不敢使她們知道,但又不能不使她們知道。躊躇了許久,隻得硬了頭皮,寫信吿訴她母親與表兄解約的經過。

她母親與她姨母果然十分傷心,寫了許多信勸他們,想了種種方法來使他們複圓,後來還是方君把一切事情都對她們說了,幷且堅決的宣誓不願再重合,她們才死了心,答應他們的解約。

他們的問題都已解決,便脫然無累的宣吿共同生活的開始。

雖然有許多人背地裏很不滿他們的舉動,但卻沒有公然攻擊的。他們對於這種誹議,卻毫不介意;隻是很順適的過著他們甜蜜美滿的生活。

他們現在都相信人生便是戀愛,沒有愛便沒有人生了。他們常常坐在一張椅上看書,互相偎靠著,心裏甜蜜蜜的。有的時候,他們乘著晴和的天氣,到野外去散步。菜花開得黃黃的,迎風起伏,如金色的波浪。野花的香味,一陣陣的送來,覚得精神格外爽健。他們這時便開始討論將來的生活問題,憑著他們的理想,把一切計劃都訂得妥當。

一年過去,芝淸已經畢業了。上海的一個學校,校長是他很好的朋友,便來請他去當敎務主任。

“去呢,不去呢?”這是他們很費躊躇的問題。她的意思,很希望他仍在南京做事,她說:

“我們的生活,現在很難分開。而且你也沒有到上海去的必要。南京難道不能找到一件事麼?你一到上海,恐怕我們的計劃,都要不能實現了,還有……”

她說到這裏,呑吐的說不出話來,眼圈紅了,怔視著他,象臥在搖籃裏的嬰孩渴望他母親的撫抱。隔了一會,便把頭伏在他身上,泣聲說道:“我實在離不開你。”

他的心擾亂無主了。象拍小孩似的,他輕輕的拍著她的背臂,說道:“我也離不開你,這事,我們慢慢的再商量罷。”她抬起頭來,他們的臉便貼在一起,很久很久才離開了。

他知道在南京很不容易找到事,就找到事也沒有上海的好。不做事原是可以,不過學校已經畢業,而再向家裏拿錢用,似乎是不很好出口。因此,他便立意要到上海去。她見他意向已決,便也不再攔阻他,隻是心裏深深的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淒慘,與從未有過的隔異。因此,不快活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