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淸走了,她寂寞得心神不定,整天的什麼事也不做,課也不上,隻是默默的想念著芝淸,每天都寫了極長的甜蜜的信給芝淸,但是要說的話總是說不盡。起初,芝淸的來信,也是同樣的密速與親切。後來,他因為學校上課,事務太忙,來信漸漸的稀少,信裏的話,也顯得簡硬而無情感。她心裏很難過,終日希望接得他的信,而信總是不常來;有信來的時候,她很高興的接著讀了,而讀了之後,總感得一種不滿足與苦悶。她也不知道這種情緒,是怎樣發生的。她原知道芝淸的心,原想竭力原諒他的這種簡率,但這種不滿之感,總常常的魔鬼似的跑來叩她的心的門,任怎樣也斥除不去。
半年以後,她也畢業了。為了升學與否的問題,她和淸討論了許久許久。她的意見,是照著預定的計劃,再到大學裏去讀書,而芝淸則希望她就出來做事,在經濟上幫他一點忙。他幷訴說上海生活的困難與自己勤儉不敢糜費而尚十分拮據的情形。她很不願意讀他這種訴苦的話。她第一次感到芝淸的變異和利己,第一次感到芝淸現在已成了一個現實的人,已忘凈了他們的理想計劃。她想著,心裏異常的不痛快。雖然芝淸終於被她所屈服,然而二人卻因此都未免有些芥蒂。她尤其感得痛苦。她覚得她的信仰已失去了,她的前途已如一片紅葉在湍急的濁流上飄泛,什麼目的都消散了。由仿徨而消極,而悲覌,而厭世;思想的轉變,如夏天的雨雲一樣快。此後她一個活潑潑的人便變成了一個深思的憂鬱病者。
有一天,她獨自在房裏,低著頭悶坐著,覚得很無聊,便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信給芝淸:
我現在很悲覌!我正徘徊在生之迷途。我終日沈悶的坐在房裏,課也不常去上;便走到課堂裏,敎師的聲音也如蠅蚊之鳴,隻在耳邊擾叫著,一句也領會不得。
我竭力想尋找人生的目的,結果卻得到空幻與墳墓的感覚;我竭力想得到人生的趣味,卻什麼也如飮死灰色的白湯,不惟不見甜膩之感,而且隻覚得心頭作惡要吐。
唉!芝淸,你以為這種感覚有危險麼?是的,我自己也有些害怕,也想極力把它撲滅掉。不過想盡了種種方法,結果卻總無效,它時時的來鞭打我的心,如春燕的飛來,在我心湖的綠波上,輕輕的掠過去,湖麵立刻便起了圓的水紋,擴大開去,漾蕩得很久很久。沒等到水波的平定,它又如魔鬼,變了一陣的涼颸。把湖水又都吹皺了。唉!芝淸,你有什麼方法,能把這個惡魔除去了呢?
親愛的芝淸,我很盼望你能於這個星期日到南京來一次。我眞是渴想見你呀!也許你一來,這種魔鬼便會逃去了。
這幾天南京天氣都很晴明,菊花已半開了。你來時,我們可以在菊園裏散步一會,再到梧村吃飯。飯後登北極閣,你高興麼?
她寫好了,又想不寄去;她想芝淸見了信,不見得便會對她表親切的同情吧!雖然這樣想,卻終於把信封上了,親自走到校門,把信拋入門口的郵筒裏。
她渴盼著芝淸的複信。隔了兩天,芝淸的信果然來了。校役送這信給她時,她手指接著信,微微的顫抖著。
芝淸的信很簡單,隻有兩張紙。她一看,就有些不滿意;他信裏說,她的悲覌都因平日太空想了之故。人生就是人生,不必問它的究竟,也不必找它的目的。我們做一天和尙撞一天鐘,低著頭辦事,讀書,同幾個朋友到外邊去散步遊逛,便什麼疑問也不會發生了。又說,上海的生活程度,一天高似一天。他的收入卻幷不增加,所以近來經濟很困難。下月寄她的款還正在籌劃中呢。南京之行。因校務太忙,恐不能如約。
她讀完這封無愛感,不表同情的信,心裏深深的起了一種異樣的寂寞之感,把抽屜一開,順手把芝淸的信拋進去。手支著頤,默默的悲悶著。
她現在完全失望了,她感得自己現在眞成了一個孤寂無侶的人了;芝淸,她現在已確然的覚得,是與她在兩個絕不相同的思想世界上了。
此後,她便不和芝淸再淡起這個問題。但她不知怎樣,總渴望的要見芝淸。連寫了幾封信約他來,才得到他一封答應要於第二天早車來的快信。
第二天她起得極早,帶著異常的興奮,早早的便跑到車站上去接芝淸。時間格外過去得慢;好容易才等到火車的到站。她立在月台上,靠近出口的旁邊,細細的辨認下車的人。如蟻般的人,一群群的走過去,隻看不見芝淸。月台上的人漸漸的稀少了,下車的人,漸漸都走盡了。她又走到取行李的地方,也不見芝淸,“難道芝淸又爽約不成麼?也許一時疏忽,不曾見到他,大概已經下車先到校裏去了。”她心裏這樣無聊的自慰著。立刻跑出車站,叫車回校。到校一問,芝淸也沒有來。她心裏便強烈的感著失望的憤怒與悲哀。第二天芝淸來了一封信,說因為校裏有緊急的事要商量,不能脫身,所以爽約,請她千萬原諒。她不理會這些話,隻是低著頭自己悲抑著。
她以後便不再希望芝淸來了。
她心裏除了淡漠與淒慘,什麼也沒有。她什麼願望都失掉了。生命於她如一片枯黃的樹葉,什麼時候離開枝頭,她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