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爹(3 / 3)

十年後,我在北京念書,住在三叔家裏。每天早晨去上學,下午課畢回家。有一天,天氣很冷,黑雲低壓的懸在空中,似有雪意。枯樹枝蕭蕭作響,幾片未落盡的黃葉紛紛揚揚的飛墜地上。我匆匆忙忙的趕回家。一進門,看見有一擔行李,放在門房口,便問看門的李升道:“是誰來了?”李升道:“一個不認識的老頭子,剛由南邊來的,好象是老爺的親戚。”

我把書包放在自己房裏,脫了大衣,便到上房。一掀開門簾,便使我怔住!和三叔坐著談的卻是五老爹,十年未見的五老爹!他的神情體態宛然是十年前的五老爹,長長的身材,長長而不十分尖瘦的臉,汚黃的白布襪,靑緞的厚底鞋,慈惠而平正的雙眼,柔和的微笑,一點也沒有變動,隻是背脊是更弓彎了些。他見了我也一怔,隨笑著問道:“是一官麼?十年不見,成了大人了,樣子全變了,要是在路上撞見,我眞要不認識了呢。隻是鼻子眼睛還是那樣的。”

屋裏旺旺的燒著一大盆火,五老爹還隻是說:“北京眞冷呀!冷呀!”三叔道:“五老爹的衣裳太薄了,要換厚的,棉鞋棉襪也一定要去買,這樣走出去,要生凍瘡的。”

五老爹還是那樣的健談。在晚上的燈光底下,他說起,在家裏是如何的生活艱難,萬不能再不出來謀生,而謀生卻隻有北京的一條路。他說起,他的動身前籌備旅費是如何的辛苦,東乞求,西借貸,方才借到了幾十塊錢。他又說起,一路上是如何的困苦難走,北邊話又不會說,所遇到的腳夫、車夫、旅館接客,是如何的刁惡,如何的善於欺壓生客。由晚飯後直說到將近午夜,還不肯停止。還是三叔說道:“五老爹路上辛苦,不早了,先去睡吧。李升已把床鋪理好了。”五老爹走到房門邊,把門一推,一陣冷風,卷了進來,他打了一個寒噤,連忙縮了回去,說道:“好冷,好冷!”三叔道:“五老爹房裏煤爐也生好了。睡時千萬要當心,窗戶不要閉得密密的。煤毒常要熏壞了人。”五老爹道:“曉得的。”三叔又給他一條厚圍巾把他脖子重重圍了,他方才敢走出天井,走到房裏。

他的房間在我的對麵,也是邊房,本來是做客廳的,臨時改做了他的臥房。第二天,他起床時,太陽已輝煌的照著。天井裏,屋瓦上,棗樹上,階沿上,是一片的白色。太陽照在雪上,反映出白光,覚得天井裏格外的明亮。他開了門,便叫道:“啊,啊,好大的雪!”

這一天,他又和三叔談著找事的問題。三叔微微的蹙著雙眉,答道:“近來北京找事的人眞多,非有大力量,大靠山,眞不容易有事。二舅在這裏近兩年了,要找一個二三十塊錢一月的錄事差事,也還找不到呢。”

五老爹默默的不言。他在北京直住到半年,住到北京的殘雪早已消融完盡,北河沿和東交民巷邊界的垂楊,已由金黃的絲縷而變成粗枝大葉,白楊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亂舞時,他方才覚得希望盡絕,不得不收拾行李回家。在漫長的冬天裏他隻是縮頸的躱在火爐邊坐著。太陽輝煌的照著,而且一點風也沒有,這時,他才敢拖了一把椅子坐在階沿曬太陽。天色一陰暗,一有風,他便連忙躱進屋來,一步也不敢離開火爐邊。剛開了門,一陣冷風便虎虎的卷了進來,他打了一個寒噤,叫道:“好冷,好冷!”又連忙縮回火爐邊去。

一到了晚上,他更非把炎炎旺旺的白爐子端放在他房裏不可。三叔再三的吩咐他,把房子烘暖後,爐子便要端出門外去;要放爐子在房裏,窗戶便要開一扇。煤氣是很厲害的;一冬總要熏死不少人。他似聽非聽的,每夜總是端了燒得炎炎旺旺的白爐子進屋,不再放它出門,窗戶總是閉得嚴嚴密密的。好幾天不曾出過什麼毛病。

有一夜,我在半夜中醒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呻吟,那重濁而宏大的呻吟聲,不似人類發的,似是馬或駱駝的呻吟,或更似建幕於非洲絕漠上時所聞的獅子的低吼。我驚了一跳,連忙凝神的靜聽,淸淸楚楚的,一聲聲都聽得見,這聲音似從對房發出的。我穿了衣,披了大氅,開了門出去,叫了幾聲:“五老爹,怎樣了?怎樣了?有病麼?”他一聲都不答。我推了推門,是閂著的,便去推他的窗子。窗子還沒有關閉著。我把窗一推,一股惡濁的煤氣由房裏直衝出來,幾乎使我暈倒。這時,三叔也已聞聲起來了。我們由窗中爬進,把門開了,房裏是煙霧瀰漫的。五老爹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呻吟著。合家忙碌碌的救治他,把他擡到天井裏使他呼著淸新的空氣,李升又去盛了一大碗酸菜湯來,說是治煤毒最好的東西,用竹筷掘開他的牙齒,把酸菜湯灌了進去。良久,他才歎了一口氣而複活了,叫道:“好難過呀!”

足足的靜養了五天,他才完全複原。自此,他乃浩然有歸意。挨過了嚴冬,到了白楊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亂舞時,他便眞的歸去了。送他上東車站的是三叔和我。行李還是輕飄飄的來時的那幾件,隻多了身上的一件厚棉袍,足上的棉鞋、棉襪。

五年後,在故鄉,我們又遇見了幾次,是最後的幾次。他一聽見我回來了,便連忙趕來看我。還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十五年前的五老爹,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體態都一點也不變,隻是背脊更弓彎了些。

他依然是健談,依然是刺刺不休的訴說他的貧況,依然是微笑著。但身上穿的卻是十五年前的衣服,而非厚的棉衣,足上穿的卻是十五年前的汚黃的布襪,靑緞的厚底鞋,而非棉襪棉鞋。他歎道:“窮得連衣服都當光了。有幾個親戚每月靠貼一點,但夠什麼!”

第三天,二舅母來時,她說,五老爹托她來說,如果寬裕,可以資助他一點。我實在不寬裕,但我不能不資助五老爹。三十年來,他是第一次向我求資助。

我帶了不多的錢,到他家裏去拜望他。前麵是一間木器店,他住在後進,隻有兩間房子,都小得隻夠放下床和桌子。他請我在床上坐,一會兒叫泡茶,一會兒叫買點心,殷勤得使我不敢久坐。我把錢交給了他,說道:“這次實在帶得不多,請五老爹原諒。以後如有需要時,請寫信向我要好了。”他微笑的謝了又謝。

第二天早晨,他又跑來了,說道:“我還沒替你接風呢。今午到我家裏吃飯好麼?”我剛要設辭推托,不忍花他的錢,他似已知道我的意思,連忙道:“你不厭棄你五老爹的東西麼?五老爹在你少時也曾買糖人糖果請你,你還記得麼?菜都已預備齊了,一定要來的。不來,你五老爹要怪你的。”我再也不能說得出推辭的話,隻好說道:“何必要五老爹多破鈔呢!”

這一頓午飯,至少破費了我給他的三分之一的錢。他說:“聽說你喜歡吃家鄉的鮑魚海味,這是特別趕早起去買來的,你吃吃看。”又說道:“這鷄是你五老爹親自燉的,你吃吃看,味兒好不好?”我帶著說不出的酸苦的情緒,吃他這一頓飯,我實在嚐不出那一碗一碗的豐美的菜的味兒。

我回到上海後,五老爹曾有一封信來過,說道,這二三月內,還勉強可以敷衍,希望端午節時能替他寄些款去,多少不拘。然而端午節還沒有到,而五老爹已成了古人了。我寄回去的卻是奠儀而不是資助啊,我不忍思索這些過去的淒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