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的追述那恐怖時代的回憶,使我又害怕又要聽。微明而神秘的煙盤邊,似乎變成了死骸遍地的空宅、曠場。而他的講述《聊齋》,也使我有同樣的恐怖。我不怕狐仙花怪的故事,我最怕的是山魈、殭屍。有一次,他說道:“一位老太太和一個婢女同睡在一屋。老太太每夜聽見窗外有人噴水的聲音,便起了疑心,叫醒婢女一同去張望。卻見一個白發龍鍾的老太婆在那裏用嘴噴水灑花。她知有人偸窺,便向窗噴了一口水。老太太和婢女都死了過去。第二天,家裏的人推進房門,設法救活他們,卻隻救活了婢女,老太太是死了。婢女述夜中所見的情形。家人把老太太所沒入的地方掘起來,掘不到七八尺,卻見一個殭屍,身體還完好的,躺在那裏,正是婢女夜中所見的白發龍鐘的老太婆。他們把她燒了,此後才不再出現。”我聽得怕了起來,仿佛我們的窗外也有人在呼呼的噴著水一樣。我緊緊的伏在五老爹胸前不敢動,眼睛光光的望著他,臉色是又淒凝,又詫異,如一個宗敎的罪人聽著牧師講述地獄裏的慘狀一樣。
但他最使我興高采烈的,笑著、聚精會神的聽著的,還是他的《三國誌》的講述。他手舞足蹈的形容著,滔滔不息的高聲講述著劉備是怎樣,張飛是怎樣,曹操是怎樣,這些英雄的名字都由他第一次灌輸到我心上來。他形容著關公的過五關,斬六將,仿佛他自己便是紅臉鳳眉長髯的關羽,跨了赤兎馬,提著靑龍偃月刀。他形容著張飛的喝斷板橋,仿佛他自己便是黑臉的張飛,立在橋邊,舉著丈八蛇矛,大喝一聲,喝退了曹操人馬。他形容著曹操的赤壁大敗,仿佛他自己便是那足智多謀,奸計滿胸的曹操。他形容曹操的割鬚棄袍,狼狽不堪的樣子,不禁的使我大笑。他講得高興了,便把我坐在床上,而他自己立起來表演。長長的身材,映在昏紅的小小燈光之下,仿佛便是一個絕世的英雄。這一部《三國誌》足足使他講了半年多,直到他跟了祖父到靑田上任去,方才吿終,然而還未講到六出祁山。每夜晚飯後,我必定拉著他,說道:
“五老爹,接下去講,曹操後來怎樣了?”
於是他又抱了我坐在祖母的煙盤邊講述著這長長的,長長的故事。
我已經到了高等小學裏讀書。有一天,吃中飯時,我一個不小心,把一根很長的魚骨鯁在喉頭了;任怎樣咳嗽也咳不出,用手指去摳,也摳不到,吃了一大團一大團的飯下去也粘它不下去。喉頭隱隱的作痛,祖母、母親都很驚惶。他們叫我張大了嘴給他們看,也看不見魚骨鯁在哪裏。我急得哭了起來。五老爹剛好從外麵進來——當然,他這時又是賦閑住在我們家裏——我一見他,便哭叫道:“五老爹快來!五老爹快來!魚骨鯁得要死了!要死了!”五老爹徐緩的踱了過來,說道:“不要緊的,等五老爹把你治好,五老爹有取魚骨的秘方。”於是他坐在椅上,拉我立在他雙膝中間叫我張大了嘴,又叫丫頭去取一把鑷子來。他細細的,細細的看著,不久便用鑷子探進喉頭。隨鑷子到口腔外的是一根很長的魚骨,還帶著些血。他問道:“現在好了麼?”我咽了咽口水,點點頭,心裏輕快得多,直如死裏逃生。至今祖母對人談起這事,還拿我那時窘急的祥子來取笑。
五老爹快四十三四歲了,還不曾娶親。還是祖父幫助了他一筆錢,叫他回故鄉去找一個妻子。他娶的是大戶人家的一個婢女,年紀隻有二十左右,同他在一起眞可算是父女。當然,他的妻不會美麗,圓圓的一張臉,全身也都胖得圓圓的,身材矮短,隻齊五老爹的腋下高,簡直象一個皮球;她不大說話,樣子是很儍笨的。他結婚了不多幾月,便把她帶到我們家裏來,於是他們倆都做了我們家裏的長住的客人。我們隻叫他的妻做“姑娘”,幷沒有什麼尊稱。自此,五老爹不再指手畫足的談《三國》,講鬼神,但卻還健談;一半,當然是因為我已經大了,自己會看小書了,不會再象坐在他膝上聽講《三國誌》時那末的對於他的講述感興趣了,一半,也因為他現在已成了家。
他成了家不久,姑娘便生了一個女孩子。這孩子很會哭,樣子又難看,合家的人都不大喜歡她,而她的母親,姑娘,終日呆澀死板的坐在房裏,也不大使合家怎麼滿意。隻有五老爹依舊得眾人的歡心,他也依舊健談不休。
祖父故後,我們家境也很見艱難,當然養不起許多閑人食客,於是在一批底下人辭去後,跟著吿別回歸故鄉的,還有五老爹和他的“姑娘”和他們的善哭的女兒;他的去,一半也因為祖父已經去世,他的希望、他的“靠山”是沒有了,所以不得不歸去,另謀別一條吃飯的路。
啊,與我童年時代有那末密切的係連的五老爹是辭別歸去了,從這一別,直到了十年後方才在北京再見。記得他帶了他的妻女上“閩船”歸去時,祖母叫了一個老家人替他押送著行李,那簡簡單單的包括兩隻皮箱、一隻網籃、一卷鋪蓋的行李,還叫我也跟了去送行:“頂疼愛你的五老爹回家了,你要去送送。”閩船是一種不及二三丈長的帆船,專走閩浙一路海邊販運貨物的,而載客是例外。這樣的船,在海邊隨風駛行著,由浙到閩,風順時也要半個月,逆風時卻說不定是一月兩月。由閩出來時,大都販的是香菰、靑果之類,由浙回閩,販的卻都是豬。豬聲的,與人聲交雜,豬臭騰騰的,與人氣混合。那眞是難堪的苦旅行。五老爹要是有錢,他可以走別的路徑,起陸,或由上海坐輪船回去。然而五老爹如何有這樣大的力量呢?於是隻好雜在豬聲豬臭之中歸去。船泊在東門外,那裏是一長排的無窮盡的船隻停泊著,船桅參參差差的高聳天空,也數不淸是多少。五老爹認了半天,才認出原定的船來,叫夥計幫著拿行李上船,抱孩子,扶女人上船。夥計道:“船要明早才開。”五老爹自己立在船頭對我說道:“你不要上船了,跳板不好走,回去吧。我一到家就有信來。”又對老家人說:“來順,你好好的送孫少爺回去,太陽底下不要多站了。”來順說:“五老爹叫你回去,你回去吧。”我心裏很難過,沒情沒緒的跟了來順走。走了幾十步,回頭望時,五老爹還站在船頭遙望著我的背影。
啊,與我童年時代有那末密切的係連的五老爹是辭別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