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爹(1 / 3)

�\t�:�L我們猜不出我們自己的心境是如何的變幻不可測。有時,大事變使你完全失了自己的心,狂熱而且迷亂,激動而且暴勇,然而到事變一過去,卻如暴風雨後的天空一樣,仍舊蔚藍而澄淸;有時,小小的事情,當時幷不使你怎樣感動,卻永留在你的心底,如墨水之滲入白木,使你想起來便淒楚欲絕。有時,濃摯的友情,牽住你一年半年,而一年半年之後,他或她的印象卻如梅花鹿之臨於澄淸無比的綠池邊一樣,一離開了,水麵上便不複留著他們的美影;有時,古舊的思念,卻力劫而不磨,愈久而愈新,如喜馬拉雅山之永峙,如東海、南海之不涸。

三十年中,多少的親朋故舊,走過我的心上,又過去了,多少的悲歡哀樂,經過我的心頭,又過去了;能在我心上留下他們的深刻的印象的有幾許呢?能使我獨居靜念時,不時憶戀著的又有幾許呢?在少數之少數中,五老爹卻是一位使我不能忘記的老翁。他常在我童年的回憶中,活潑潑的現出;他常使我憶起了許多童年的趣事,許多家庭的瑣故,也常使我淒楚的念及了不可追補的遺憾,不忍複索的情懷。

是三十年了,是走到“人生的中途”了,由呱呱的孩提,而童年,而少年,而壯年;我的心境不知變異了幾多次,我的生活不知變異了幾多的式樣,而五老爹卻永遠是那樣可驚的不變的五老爹。長長的身材,長長而不十分尖瘦的臉,月白的竹布長衫,汚黃的白布襪,慈惠而平正的雙眼,徐緩而滯澀的舉止,以至常有煙臭的大嘴,常有煙汚的焦黃色手指,厚底的靑緞鞋子,柔和的微笑,善講善說的口才,善於作種種姿勢的手足,三十年了,卻仿佛都還不曾變了一絲一毫似的。去年的春天,我到故鄉去了一次。五老爹知道我回去了,特地跑來找我。他一見了我,便道:

“五六年不見了,你又是一個樣子了。聽說你近來很得意。但你五老爹卻還依然是從前一貧如洗的五老爹!……”

麵前立的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宛然是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體態都還不變,連頭發也不曾有一莖白,足以表示五年的,三十年的歲月的變遷的,隻有:他的背脊是更弓彎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的見他。半個月後,我離了故鄉。三四個月後,黃色封套,貼著一條藍色封套,上寫“訃聞”二大字的喪帖,突然的由郵局寄到。“前淸邑廩生春浩府君痛於……”我翻開了喪帖一看便怔住了:想不到活潑潑的五老爹那末快便死去了。

後來聽見故鄉的親友們傳說,五老爹臨死的兩三個月,體態完全變了一個樣子,龍鍾得連路都走不動;又變成容易發怒,他的妻,我們稱她為“姑娘”的,一天不知給他駡了多少次,甚至動手拿門閂來打她。親戚們的資助,他自己不能去取了,便叫了大的男孩子去。有時拿不到,他便叨叨羅羅的大駡一頓,是無目的的亂駡。他們都私下說“五老爹變死”了。而眞的,不到兩三個月,這句咒語便應驗了。

但我沒有見到過這樣變態的五老爹。五老爹在我的回憶中,始終是一位可驚的不變的五老爹。長長的身材,長長而不十分尖瘦的臉,月白的竹布長衫,汚黃的白布襪,……三十年來如一日。

我說五老爹是“老翁”,一半為了他輩分的崇高。他是祖母的叔父,因為是庶出的,所以年齡倒比祖母小了十多歲。他對祖母叫“大姊”,隨了從前祖母母家的稱號;祖母則稱他為五老爹,隨了我們晚輩的稱呼。叔叔們已都稱他為五老爹了,我自然應該更尊稱他。然而祖母說:“孩子不便說拗口的話,隻從眾稱五老爹好了!”

我說五老爹是“老翁”,一半也為了他體態的蒼老。我出世時,他隻有三十多歲,然而已見老態,舉止徐緩而滯澀,語聲蒼勁而沙板,眼睛近視得連二三尺前麵的東西也看不淸楚。他還常常誇說他的經曆,他的見聞。我們渾忘了他的正確的年齡,往往當他是一個比祖母還老的老翁。然而他的蒼老的體態,卻年年是一樣的,如石子縫中的蒼苔,如屋瓦下的羊齒草,永遠是那樣的蒼綠。所以三十多歲不覚他是壯年,六十多歲也不覚他變得更老,除了背脊的更為弓彎。

他幷不曾念過許多書。聽說,年輕時曾赴過考場。然而不久便棄了求功名的念頭,由故鄉出來,跟隨了祖父謀衣食。如繞樹而生的綠藤一樣,總是隨樹而高低,祖父有好差事了,他便也有;祖父一時賦閑了,他便也閑居在家;祖父雖有短差事在手而不能安插自己私人時,他便又閑居著。大約他總是閑居的時候多。他閑居著沒事,抱抱孩子,以逗引孩子的笑樂為事。孩子們見他閑居在家便喜歡;五老爹這個,五老爹那個,幾乎一時一刻離不了他;見他有事動身了便覚難過;“五老爹呢?五老爹?我要五老爹!”個個孩子一天總要這樣的吵幾次。而我在孩子們中尤為他所喜愛。我孩提時除了乳母外,每天在他懷抱中的時候最久。他抱了我在客廳中兜圈子;他抱了我,坐在大廳上停放著的祖父的藤轎中蕩動著;他把我坐在書桌上,而他自己裁紙折了紙船紙匣給我玩。我一把抓來,不經意的把他折的東西毀壞了,而他還是折著。在夜裏,他逗引著我注視紅紅的大洋油燈。我不高興的要哭了,他便連聲的哄著道:“喏,喏,喏,你看牆上是什麼在動?”他的手指,便映著燈光做種種的姿態。我至今還淸楚的記得:他映的兎頭最象,而兩個手指不住的上下扇動,狀若飛鳥之拍翼,最使我喜歡。其他犬頭、貓頭、豬頭,也都和兎頭的樣子差不了多少,不過他定要說它是犬頭、貓頭或者豬頭罷了。最使我害怕,又最使我高興的,是:他雙手叉著我的脅下,高高的把我舉在空中,又如白鵠之飛落似的迅快的把我放下。我的小心髒當高高的被舉在空中時,不禁撲撲的跳著。我在他頭頂上,望下看著,似乎站在絕高的山頂,什麼東西都變小了,而平時看不見的黑漆漆的轎頂,平時看不見的神龕裏的東西,也都看得很淸楚,連絕高的屋脊也似乎低了,低了,低到將與我的頭顱相撞。當我被迅速的放落時,直如由雲端墜落,暈迷而惶惑。而大廳的方磚地,似乎升上來,升上來,仿佛就要升撞到我的身上。直到我無恙的複在他懷抱中時,我才安心定神,而我的好奇心又迫著我叫道:“五老爹,再來一下!”

我大了一點,他便坐在祖母的煙盤邊,抱我在膝上,講故事給我聽。夜間靜寂寂的,除了小小的煙燈,放出圓圓一圈紅光,除了祖母的嗤嗤潺潺的吸煙聲,除了一團的白煙,由煙鬥,由祖母嘴裏散出外,一切都是寧靜的。而五老爹抱了我坐在這煙盤邊,講有長長的,長長的故事給我聽,直講到我迷迷沈沈的雙眼微微的合了,祖母的臉,五老爹的臉漸漸的模糊了,遠了,紅紅的小燈漸漸的似天邊的小圓月般的亮著,而五老爹的沙板蒼勁的語聲,也如秋夜的雨點,一聲一滴的落到耳朵裏,而不複成為一片一段時,他方才停止了他的講述,說道:“睡著了。”便輕輕的把我放在床鋪上躺著睡,扯了一床氈子蓋在我身上。

他講著“海盜”的故事,形容那種紅布包在頭上,見人便殺的“海盜”,是那樣的眞切。他說道:“‘海盜’都拿著明晃晃的刀,尖尖的長槍,人一見了他們便跪下來獻東西給他們。他們還是一刀把人的頭斫下,鮮血直噴!有一次,一大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躱在一大堆稻草下麵避著‘海盜’。‘海盜’團團轉轉的找不見人,正要走了,一個執著長槍的‘海盜’無意中把槍尖向草堆裏刺了一下,正中一個男人的腿,他痛得喊了一聲。於是‘海盜’道:‘有人!有人!’他們都把長槍向草堆中亂刺,稻草都染得紅了,草堆裏的人是一個也不剩。還有,我家的一個親戚,你應該叫她祖太姑的,她現在已經死了;她的一家死得才慘呢!‘海盜’來了,全家不留一個人,隻有你祖太姑躱藏在廚房的灶洞中,沒有被他們看見。她親眼看見‘海盜’的頭上包著紅布,手裏都拿著明晃晃的刀槍,頭發長長的。‘海盜’走後,她由灶洞裏爬了出來,滿天井是死人!虧得一個老家人躱在別處的,回來見了她,才背了她出城逃難。半路上,他們又遇見一個‘海盜’,老家人頭上被斫了一刀,紅血流得滿臉;還好,你祖太姑很聰明,連忙把手上戴的小金鐲脫下來給他,才逃得性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