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淸之夜,漁火隱現,孤舟遠客。“忽聞江上琵琶聲,”這嘈嘈切切之音,勾引起的是無限的淒涼。繁燈酣宴,酒肴狼籍,絮語瑣切,高談驚座,以箸擊桌而歌,若醉,若醒,這歌聲所引起的是燠暖繁華之感。至若流泉淙淙,使人有崇潔之意,鬆風颯颯,令人生高曠之思,洞簫幽細,益增午夜的靜悄,胡琴低昂嗚咽,奏出難消的愁緒,這些聲調都是可知的,現世的,是現世的悲歡,是現世的愉悶,是現世的情懷。獨有在沈寂寂的下午,紅紅的午日曬在東牆,樹影花影交錯的印在地上,而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了一聲半聲的盲目的算命先生的三弦聲,這簡單而熟悉的錚錚當當之聲,將勾引起你何等樣子的心緒呢?這心緒是不可知的,是神秘的,是渺茫的,是非現世的。這錚錚當當的簡單而熟悉的三弦聲,仿佛是一個白衣天使的幽微的呼喚,呼喚你由現世而轉眼到第二世界,呼喚你由狹窄的小室而遊心於曠燕無邊的原野。這錚錚當當的簡單而熟悉的三弦聲,仿佛是運命她自己站在你麵前和你叨叨絮絮的談著,你不能避開了她的灰白如死人的大而淒慘的臉,你不能不聽她那些淡泊無味而單調的語聲。嗬,這錚錚當當的簡單而熟悉的三弦聲,雖隻是一聲半聲,由街頭巷尾而飄來你的書室裏,卻使你受傷了,一枝兩枝無形的毒箭,正中在你的心。
誰都曾這樣的受傷過,就是十七嫂的麻木笨重的心裏,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她茫然的,抬起板澀失神的眼來,無目的地注在牆角的蛛網上,這蛛網已破損了一角,黑色的蜘蛛,正忙著在修補。桃樹上正滿綴著紅花。階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放著,紅色、黃色而帶著黑斑的大朵的花,正伸張了大口,向著燦爛的春光微笑。天井裏石子縫中的蒼苔,還依舊的蒼綠。花台裏的芍藥,也正怒發著紫芽。十七嫂離開這裏的故家,不覚的已經三年了。如今重來時,家裏的一切都還依舊,天井裏的一切都還依舊,隻有她卻變了,變了!這短短的三年,使她由少女而變為婦人,而無憂無慮的心,乃變而為麻木笨重,活溜溜的眼珠,乃變而板澀失神,微笑的桃紅色的臉乃變而枯黃,憔悴,慘悶。這短短的三年,使她經曆了一生。她的一生,便是這樣的停滯了,不再前展了,如一池死水似的,灰藍而穢濁的停儲著。她這樣茫然的站在天井裏。由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算命先生的三弦聲,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裏,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運命她自己似乎正和她麵對麵的站著。
“姑姑,快來看,新娘子回來了!”她的一個五歲的侄女,圓而紅潤的臉上微笑著,由大廳裏跑跳了來向她道。她的小手,強塞入她姑姑的手裏,“姑姑,去看,快去。新娘子還帶了紅紅金金的許多匣子東西回來呢。”
她渺茫的,空虛的,毫無心緒的,勉強牽了這個孩子的小手,同到前麵大廳裏來。
新娘子是她的第三弟媳,前三天方才娶進門的。她自出嫁後,三年中很少歸寧到兩天以上。這一次是破例,因為有了喜事,所以四嬸,她婆婆,特別允許她多住幾天。
十七嫂在九歲時,她母親曾有一天特別的叫了一個算命先生進門,為她算算將來的運命。錚錚當當的三弦聲,為小丫頭的叫聲“算命的,算命的,”而中止。小丫頭執著盲目的算命先生的探路竹棒的一端,引了他進來。他坐在大廳的椅上說道:“太太,要替誰算命?男命?女命?”
她母親道:“是女命。九歲。屬虎。七月十六日生。”
算命先生自言自語的念了許多人家不懂的術語後,便向她母親道:“太太,我是喜歡說直話的,有凶說凶,有吉說吉,不能瞎說騙錢,太太,是麼?這命可是不大好,命中注定要克……太太,這命,雙親都在麼?”
“父親已故,母在。”
“是的,命中注定要克父。不要出嫁得太早,二十四五歲正當時。出嫁早了,要克子。太太,這命實在硬。太太,我是喜歡說直話的,有凶說凶,……”
小丫頭仍舊領了這瞎子出門。錚錚當當的三弦聲又作了,由近而漸遠,漸漸的消失於街頭的喧聲中。這時,天井裏幾樹桃花正盛開著,花台裏的芍藥,正怒發紫芽,而蜘蛛也正忙著在牆角布網。十七嫂帶著紅紅的一個蘋果臉,正在階前太陽光中追逐著一隻小黑貓。她毫不罣念著她未來的運命。煩惱她的,隻有:她的一雙耳片,還隱隱的作痛。前天她母親才請隔壁的顧太太替她穿了耳環孔,紅色的細綫,還掛在孔中。顧太太的手不會發抖,短短的針,很俐落的便在粉嫩的耳片中穿過了。當時並不覚得怎麼痛,所以戚串和鄰居都喜歡請她穿女孩子們的耳環孔。十七嫂的兩個姊姊,也都前後由顧太太的手,替她們穿了耳環孔。她是她家裏最小的女孩,顧太太穿了她的耳片後,要等她家第二代的女孩子們長成後,才再有這個好買賣呢。
春天,秋天,如在北海上麵溜冰的人似的,很快的,很快的一個個滑過去了,十七嫂不覚的已經二十歲,這正是出嫁之年,也許已經是太遲了些。十七哥這時正由北京學校裏畢業回家。四叔和四嬸忙著替他找一房好媳婦,而十七嫂遂由媒婆的撮合,做了十七哥的新娘子。
新房裏放著一張大銅床,是特別由上海買來的,嶄新的綠羅帳子,方整的張在床架上。兩隻白銅的帳鈎,光亮亮的勾起了帳門。帳眉是綉了許多、許多花的紅色緞子,還有兩個綉花的花籃式的飾物,懸了帳門兩邊。桌子、椅子、衣架、皮箱、鏡櫉、鏡框,都是嶄新的,幾乎可以聞得出那“新”味來。窗前的桌上,放著一對高大的錫燭台,上麵插著寫著金字的大紅燭,還放著幾隻嶄新的茶碗茶杯。床底下是重重迭迭的堆著大大小小的金漆的衣盆、腳盆之類。這房間一走進去便覚得沈沈迷迷的,似有無限的喜氣,“新”氣。
四嬸看待新娘子又是十分的細心體貼。新少奶長,新少奶短,一天到她房裏總有七八趟。吃飯時,總要把好菜揀在她碗裏;“新少奶不要客氣,多吃些菜。”早上,十七嫂到上房問好時,她總要說:“新少奶起得這末早!沒事不妨多睡睡。”
十七嫂過門一個月後,四叔便署理了天台縣。四叔在浙江省做了二十年的小官僚,候補的賦閑的時閑總在十二三年以上;便放出差來也是苦差,短差,從沒有握過正印。這一次的署理天台縣正堂,直把全家都喜歡得跳起來,四嬸竟整三天的笑得合不攏嘴。她在飯桌上說道:“都是靠新少奶的福氣!”
她過門的第三個月,又証明了有孕在身。這使四嬸格外的高興。她說道:“大房媳婦,娶了幾年了,還不生育一男半女;新少奶過門不久,便有了身。菩薩保祐她生了男孩子,周家香火無憂了!”
她自此待十七嫂更好,更體貼得入微;“新少奶要保養自己,不要勞動。要吃什麼盡管說,叫大廚房去買。”
晚上廚子周三到上房問太太明天要添什麼菜時,她在想好了老爺少爺要吃的菜後,總要叫李媽去問問新少奶要吃什麼不。新少奶總回說不要,然而四嬸卻自作主張的吩咐道:“周三,明天為新少奶買一隻嫩鷄,淸燉。燉好了叫李媽送到她房裏。好菜放在飯桌上,你一箸,他一箸,一會兒便完了,要吃的人反倒沒份!”
她每天到新少奶房裏去的時間更多了,坐在窗前的椅上,絮絮叨叨的談著家常細故,訴說八嫂的不敬婆婆,好吃懶做。又問問她家中的小事。看她桌上放著正在綉花的鞋麵,便道:“樣子眞好!誰畫的花?新少奶眞有本事。”臨出房門,便再三的吩咐道:“不要多做事,不要多坐,有事叫李媽、張媽做好了,不要自己勞動。”
十七嫂是過著她的黃金時代。八嫂麵子上和她敷敷衍衍,背地是竊竊絮絮的妒駡著:“也不知是男是女?還隻三四個月,便這末嬌貴?吃這個,吃那個,好快活!婆婆也不象婆婆的樣子,隻是整天的在媳婦房裏跑!也不知是男是女?便這麼愛惜她!”
十二月,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了滿屋瓦,滿天井。四叔正忙著做他的五十雙壽。這是他生平最熱閙的一次壽辰。前半個月,合家便已忙碌起來。前三天,家前已經搭起紅色的牌坊,大天井上麵是搭蓋了明瓦的天篷。請了衙門裏的兩位要好的師爺,經理賬房裏的事。送禮的人,紛至遝來。十幾個戴著紅纓帽,穿著齊整的新衣的底下人,出出進進,如蛺蝶之在花叢中穿飛著。幾個親戚們也早幾天便來做客了,幾個孩子,全身嶄新的紅衣、綠衣,在大廳裏,天井裏,跑著笑著,或簇集在一塊看著挑送進來的禮擔。火腿是平放在擔中,鷄屈伏在鞭炮紅燭之間,鴨子伸出頭來,呷呷的四顧著;間或有白色的鵝,頭頂著紅冠,而長項上還圍了一圈紅紙;間或有立在地上比桌子還高的大麵盆、大饅頭盆,盆上是裝飾著八仙過海、麻姑獻壽等等故事中的米麵做的人物。暖壽那一夜,已有十幾桌酒席。大廳上,花廳裏,書房裏,坐滿了男客;而新少奶的房裏,四嬸的房裏,八嫂的房裏,也都擁擠著太太們,小姐們。紅燭十幾對的高燒著。大廳裏,花廳裏,書房裏,紅紅的掛滿了壽幛、壽聯、壽屏。本府張大人也送了一軸紅緞幛子來,而北京做著侍郎的二伯,也有一對壽聯寄來。上席時,鞭炮燃放了不止數萬,震得客人耳朵幾聾,連說話也聽不見。門外是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下,而這裏是喜氣融融的,暖暖和和,一點也不覚得是冬天,一點也不覚在下雪。第二天是正壽,客人更多了,更熱閙了,連府尊也很早的便來拜壽,晚上是三十桌以上的酒席,連大天井裏也都擺滿了桌子。包辦酒宴的是本城最大的一個酒館,他們已有三四天不做別的生意,而專力來籌備這周公館的壽宴。殘羹剩酒,一砵一碗的送給打雜的吃,大爺們,老媽子們還不屑吃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