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蔭嫂的墓前(2 / 3)

她待人是如此的和氣,從不曾說過一句重言粗語。元蔭得了這樣的一個妻,當然是癡心癡意的愛重她了。我們也看不出她對元蔭有怎麼不滿意,但也並不十分親熱,隻是冷冷的,淡淡的。她很喜歡叉麻雀牌,親戚間有什麼喜慶宴會,在許多桌的牌桌之間,她總占了一個座位。她很靜定的很有工夫的打著牌。在家裏她不大開口說笑,隻有在這樣的熱閙場麵上,她才稱心稱意的有說有笑。她不大輸錢,有時,反贏錢,總是贏的多,輸的少。所以二嬸也不大幹涉她的賭博。所以她竟能有牌必打,有招必到。她的“牌德”是很高尙的,大家都很愛和她一桌打牌。她不象別的賭手一樣,一輸了幾塊錢便要發火,埋怨東,埋怨西,一有了幾牌不和,便要申申的駡牌,窮形盡相的著急不堪。她隻是和和平平的不動聲色的摸牌、打牌、和牌。

便在這樣的牌桌上,她第一次遇見了容芬。容芬,你一定認識他的,他是二嬸的侄兒,一個人品很漂亮,且很有本領的人,隻是略略的覚得荒唐一點。他在家時常常好幾夜在外遊蕩著不回來。

容芬,我和他是很熟悉的,想不到這故事竟與他有關。)

她那一天是到二嬸娘家裏去拜祝二嬸的大嫂的壽誕的。容芬離家很久,到他母親壽誕的前幾天才趕回來祝壽。白天和黃昏,他在外招待男客很忙碌,竟沒有進上房來。到了午夜的時候,男客逐漸的散去了,上房的女客們也散去了一大半,隻有幾個愛打牌的女客,還在那裏興高采烈的打著牌。牌桌旁邊圍住了一大堆的旁覌者,這都是等車子的客人或家裏的人。容芬在這時由外麵走了進來。他母親問他道:“外麵的客人都散了麼?”他一麵答道,“都散了,”一麵擠進旁覌者的圈中,也在看著。他初見元蔭嫂,覚得是一個生客,但顯然是為她的淸秀玲瓏的美貌所吸引住了。坐在她對麵打著牌的是他的妻。他便走過去對他的妻道:“你打了一個整天了,也讓我打幾牌吧。”他的妻立起身來讓他,並對他說道:“這裏有一位客人,你不認識的。他是元蔭嫂,去年冬天才過門的。”他對她點點頭,她也略立起來一下,微羞的低了頭,然後再坐下去。他們這樣的打著牌,漸漸的熟悉了,漸漸的說話了。他似乎打得非常的高興。他提議要打到天亮,整夜不睡。她說,不能打了,晚上已經太遲了,一定要回去。坐在她上手的黃太太笑道:“還是新娘子的樣子,分離一夜也不肯!”她羞得不敢再多說話,臉上薄薄的加罩上一層紅暈,照在燈光下麵,是說不出的秀媚。黃太太又道:“容哥是難得在家打牌的,憑著他打一夜也不要緊。”又對立在那裏旁覌的二嬸和元蔭道:“二嬸嬸先回去吧,蔭哥也不用等了。新娘子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元蔭訥訥的不能發一言,隻有二嬸道:“不怕辛苦,打通夜也不要緊。”於是他們便這樣的一圈又一圈,一牌又一牌的打下去,直到了客人都散盡了,旁覌者都沒有了,連侍候的小丫頭和老媽子也各自去睡了,他們還在劈劈拍拍的打著牌,摔悉摔悉的洗著牌,直到了天色微亮,隱隱的有雄鷄高啼的聲音時才散局。而老媽子已再起身燒茶打臉水侍候著他們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相見,誰也沒有起過什麼疑慮。他們究竟在這個第一次的長久的見麵裏,有沒有種上很深的印象,除了他們自己我們也不能曉得。但自此以後,容芬幾乎天天的上二嬸家裏去,總坐了很久很久才走,還不時向二嬸吵著要湊“腳”打牌。當然,元蔭嫂在這樣的牌局裏是一個預定的必有的一“腳”了。他又不時的要求他的妻請了幾個人到自己家裏來“打小牌”,——當然元蔭嫂也必是被請者之一了——到了牌桌一鋪好,他便搶先的坐下來。名義上說是他的妻打牌,其實是他自己在打牌。他的妻往往因此不高興,但因為平常服從他慣了的,也不敢說什麼。他和元蔭嫂因此常常的見麵,常常的說說笑笑,一點忌諱也沒有;元蔭嫂也不再象初次見麵時那樣的帶著羞澀。她也還不時的明謔暗嘲著他,如一個很親近的密友。仍然是沒有一個人曾起過什麼疑慮。打牌,那是最正當的聚會,牌桌上的笑謔譏嘲,那也是最平常的事。但未免使容芬的妻微微的起詫異的,便是:容芬從見了元蔭嫂後,不再在外麵留連一夜二夜的,而隻要在家裏搶小牌打打,而且打牌的興致很高。這是從來未有的事。她不禁暗暗的高興著他性情的這樣的變遷。二嬸也未免微微的起詫異,這便是,元蔭嫂近來打牌的時候更多,而且總要深夜才回家,而且不打牌的日子,總要悶悶的坐在家裏,表現著從來沒有的閑愁深思。

容芬要走了,他不能在家久住,因為他局裏公事太忙,不能離職過久。他到二嬸家裏辭行時,二嬸又留著他在家裏打小牌,吃便飯。在牌桌上大家覚到元蔭嫂的懶懶的不高興的情緒。黃太太問道:“元蔭嫂今天身體不大好?”她點點頭道,“略有一點頭痛。”於是這牌局很早的便散了。第二天淸早,元蔭嫂梳洗了便出門,說是去找一位女友林太太,直到了旁晚才回,似乎情緒很激動,眼眶有一點紅紅的。然而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到。沒有一個人曾疑慮著會有什麼事件要發生。

她在家裏更是冷漠漠的,對於打牌也沒有那末高興了。元蔭總是死心塌地的奉承著她。她對他卻總是那副淡淡的冷冷的臉孔,也不厭惡,也不親切。

容芬離家了三四個月,仿佛是他自己運動著遷職至總局裏來。總局是在北京,於是他可以常常住在家裏。

自他到了北京後,牌局便又熱閙起來。元蔭嫂似乎對於打牌的興致也恢複了。容芬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晚上的朋友間的花酒局和牌局總是能推卻的便推卻掉,老早的便回家,或到二嬸家裏,和幾個太太們打打小牌,——元蔭嫂當然是在內——他母親和他的妻很高興他現在的能安分了,二嬸也以他的變情易性為幸事。

有一天,二嬸到東安市場去買東西,她仿佛看見元蔭嫂在遠遠的走著,有一個男人,象是容芬的樣子,和她並肩而走,說說笑笑,轉入攤角不見了。她才開始有些疑心。以後,她每站在牌桌邊,看見他們倆打牌時,神色總有些不對。時時互視而笑。因為有了疑心,於是一切都有可疑的痕跡了。她因此對於容芬的殷勤走動,也不大高興理會他,總是冷板板的一副臉。當他嬉皮笑臉,要求她湊成牌局,在她家裏打牌時,她總是百端阻擋。元蔭嫂要出去打牌,也沒有那末方便了。每次出外,她雖不說什麼,總有些不高興的樣子,且再三叮嚀她早回。這個神情,他們倆都是聰明人,當然看得出的。於是容芬在表麵上是不大踏到她家裏去了,元蔭嫂除了有應酬外,也不大出外打牌了。然而他們卻仿佛因了這樣的隔離,反愈顯得接近。有一天,元蔭的弟弟從中央公園回來,他吿訴他母親說,他看見在公園的柏樹下麵,嫂嫂和容芬竟手牽手的站在那裏,低低的說著話。他覚得很詫異。二嬸再三的吩咐他不要多嘴對別人亂說。這一天下午,她便到娘家去,把這事私自吿訴了她的嫂嫂,叫她約束容芬的行動。容芬的妻也知道了這事,竟悲切切哭了一夜。而她家裏的牌局也不再有了。不知他們倆用了什麼神秘的方法來互通消息;仿佛他們倆表麵上雖見麵極稀,而實際上仍是時時有的相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