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蔭嫂的墓前(1 / 3)

二嬸全家由北京搬到上海來不到兩年,三哥元蔭的妻便得病死了。我常到二嬸家裏去,元蔭又是我們兄弟輩中和我最說得來的一個。但三嫂,元蔭的妻,我在兩年來卻隻見到三四麵。她不大出來見人,終日的躲在房裏。她在我的印象裏,隻是一個臉色慘白,寡言少笑的少婦,身材和臉型都很淸秀玲瓏而已,元蔭是一個忠厚不過的人,慣於受人欺負的。沒有一個朋友或兄弟,曾當他是一個同等的人的。他們一見了他不是明譏,便是暗嘲,幾乎當他是一個玩物,一種供人取笑的東西一樣。他從不生氣,也不回報,隻是默默無言的置之不理。我是不會如此的取笑人的,有時反替他出了幾次氣,所以他對我的感情特別的好。有什麼事總來和我商量。他也譯寫些小說童話之類,譯完了總要拿來,很謙虛的要我校改指正。我拿了他的譯稿在仔細的看,他立在我旁邊,似乎很仿徨不安的把眼光也隨了我的眼光而往下看。他的中文實在不能達意,把原文的意思也常常弄錯了。我不時把眼光釘注在幾行譯文上,他便知道這裏一定是說不大通了,便連忙低聲而忙亂的說道:“這個地方我也覚得不大對,請你改一改,改一改。”他的身材很矮,立在我身邊,眞如一個孩子一樣,而他的語音也眞如一個孩子,聲帶尖脆而發音迅快。他永遠是很忙亂的,眼又近視,走在車馬多的路上眞是很不相宜。他和他的妻似乎感情很好,從不曾吵嘴拍桌子的閙過。自他的妻死後,他終日的哭喪著臉,走路也格外的遲鈍了,翻譯也有好久不曾拿來給我看了。他雖不曾對別人提起他對於妻的憶念,我們卻都知道他心裏是如何的淒楚難堪。

他的妻死後,便葬在郊外的公共墓場裏。他每個禮拜天上午,必定很遠很遠的由家跑到墓場裏,去看望他的妻的墓。這幾乎成了他的刻板的功課,他的風雨不移的程序。有一個禮拜天午後,我到二嬸那裏坐坐。雨絲如水簾似的掛在窗外,階前幾株小美人蕉的花和葉,幾乎為重重的雨點所壓而墜下。元蔭全身是水的從大門外走進來。鞋子似已濕透了,幹的地板給他的足一踏上,便明顯的現出一個個的足印。

我道:“三哥那末下雨天氣到哪裏去?又不帶傘?”

他母親很不高興的說道:“你猜還會到哪裏去!還不是上墳去!去了一個上午了,到此刻才回來,飯也沒吃,下雨也不知道,沒看見過那末大的人了,還是如此的癡心!”

她轉頭望著他厲聲的說道:“家裏的飯早已吃過了,一家人怎能等你一個!你自己到廚房裏吿訴李媽,弄一碗炒飯,再弄一碗紫菜湯去吃。別的菜都已經沒有了。”

他默默無言的向廚房走去。他母親又敎訓小孩子似的說道:“還不去把鞋襪換了?濕漉漉的泥足,把地板都弄髒了。”

我很為這個“癡心”的三哥所感動。

有一個禮拜天,天氣很好,太陽光在地上、墻上、樹葉上跳躍著,小麻雀喞啾喞啾的在天井裏找尋食物,牆角一叢玫瑰花,新綻開了好幾朵,花瓣如火似的怒紅,又似向了朝陽微張著笑口。五姊久已約我在這幾個禮拜天裏,陪伴她到三伯墓上探望探望。前兩個禮拜天是陰天,上個禮拜天又下雨,隻有這個禮拜天卻是晴明的天氣。我便陪了五姊坐了馬車同去墓場。在墓場門外花鋪裏買了一大束三伯生前所喜的蜜黃色的玫瑰花,插在墓前的石瓶裏。好幾個禮拜沒有來,泥地上蔥翠的小草,已長到足麵以上了。五姊立在墓前,沈默的如有所思,我陪她站著,心裏也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楚;四望都是白石的墓碑和美麗的小石象;在這樣的一小方的墓石下麵,便埋葬著一個活潑潑的靑年,或一個龍鍾的老叟,或一個秀麗的姑娘,或一個肥胖聰明的孩子。照在太陽光下而閃閃發光的白楊樹的綠葉,迎風顫動著。什麼聲音都沒有。偶然有一二個穿著黑衣的少婦或老婦走過我們前麵,那足步踏在砂泥路上,廓廓的作響,益顯出這裏的淒靜。我偶然抬起頭來,看見矮小的元蔭又站在離此數十步外的他的妻的墓前了。不知他什麼時候竟無聲無響的走進來。他默默的站在那裏,不知在想什麼,似乎除了前麵的墓石墓碑外,再也看不見四周的別的人物。黃澄澄的太陽光射在他臉上,顯出他的不能形容的隱藏的殷憂。

“元蔭又來了,”我輕輕的對五姊說。

她道:“還不是每個禮拜天必定要來的。我們走吧,不必去照呼他了,省得打擾了他的思念。”

我們悄悄的打他身邊經過,他竟沒有看見。我在小路角上回頭望了望他,他還是默默的站在那裏。眼光凝注在他的妻的墓石上,似乎這樣的專誠的等候,竟可以使他的妻複活起來和他敘話一樣。

我出墓場大門時,對五姊說道:“象這樣的一個癡心男子也眞少見。至誠人一定是一個大儍子,這句話一點也不錯。”

五姊雙手握住了馬車的小鉄杆,踏上了車,我也跟著上車了,對車夫道:“回去。”馬蹄的的,在綠蔭的靜路上飛跑著。五姊歎了一口氣的說道:“可惜他的妻不值得他如此的思念;也許她竟不接受他的如此的思念呢。”

我心裏很疑惑,但知道這裏一定有一段故事在著,便要求五姊把他們的始末敘說出來。五姊道:“論理,人已死了,我們不應該再去說她。但這事,親戚中大都是知道的——你,常在學校裏,親戚中的家事當然是不會曉得的——說說也不妨。這是人世間千萬個悲劇中的小小的一個,也許值得我們為之輕歎一口氣的。我們也實在不能苛責她。”

馬蹄有規律的一起一落,車子離閙市還很遠呢。五姊便滔滔不絕的說著。我們說的是鄉談,車夫不會懂得的。

下麵都是五姊的話。

你見過元蔭的妻三嫂麼?你一定是在她到了上海後才見到的。她在上海時候,已經是一個憔悴不堪的少婦了。他們家住北京的時候,我也在北京,那時她剛做新嫁娘不久,她的豐韻與你所見到的她,眞是全不相同呢。長圓的一張鴨蛋臉,眉目口鼻,都長得淸秀玲瓏,說不出的可愛;雙頰上微微的從膚裏透泛出紅色來,襯著那嫩白的皮膚,眞是“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一雙水汪汪的黑眼,活現出一個聰明俐落的人來。一雙手潔白而美潤,如白玫瑰的花瓣。我頭一次見到她,便覚得親戚中再沒有一個比她美好的少婦了。但嫁了象元蔭那末的一個忠厚而委瑣的人物,我也不禁代她叫屈。她怎麼會嫁給元蔭,元蔭怎麼會娶到這末美好的一個妻,那是一個神秘,我們永遠不會猜透的,也許便是月下老人在那裏作怪吧。她還會看書,寫淺近的字條信劄。她的字當然不大好,但方整而有秀氣。她曾對我說,她很想進學堂去念書,但她父母總不答應,說,女孩兒不必進什麼學堂,不必念什麼書,隻要認識幾個字,會寫寫信,記記賬便夠了。她很後悔,當時不曾爭執著要進學堂。如果進了學堂,也許可以自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