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室(1 / 3)

外麵是無邊的黑暗,天上半顆星兒都沒有,北風虎虎的吹著,伸出簷外的火爐的煙通,被吹得閣閣作響。屋內秋迂、仲宣、亦公和子通,圍爐而坐。爐火微紅,薄酒半酣,花生的硬殼拋了一地,而他們的談興正濃。

秋迂似有所感的輕歎了一口氣,說:“人生是不可測的……今天晚上,是四個人圍爐而坐,是喝著薄酒,吃著花生米,是高高興興的酣談著。但誰曉得明天的事。也許我病了,也許你又遇到什麼了。象亦公後天就要往南邊去,今夜此樂,豈可再乎,人生是不可測的……誰看得見。……”

子通舉了盛酒的茶杯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盡說這些掃興的話做什麼!幹一杯,秋迂!”

亦公也說:“秋迂要罰幹一杯!此地隻宜談風月,說什麼渺茫而遼遠的人生,人生!”他也舉起了他的茶杯。

秋迂神情不屬的,並不答理他們,似乎沈入深思。

爐邊的伴侶,一時都沈靜而敗興。

寡言的仲宣問道:“秋迂,你在想什麼?”

“我正想到一個人的事,覚得人生眞是渺茫,眞是不可測之極了!”

子通盛氣的說道:“人生有什麼不可測的。我們向前走,我們自己的前途,明顯的展開在那裏。種什麼子便開什麼花,一點也不會錯。有什麼不可測的,高的,遠的,深的,我們都不必問,我們隻切切實實的生活著,努力著好了。如走山上嶺一樣,走了一段,似乎山頂就在麵前,卻還要再走一段,再走一段,再走一段。這樣一段段向前走的精神,把人生弄得光明了,燦爛了。走路,隻要走路,便是人生,便是幸福。空想者是最苦惱的人,憂天墮的杞人是絕頂的儍子,聰明人是不斷的向前走著。……”

秋迂擋住他再說下去,笑道:“你的話不差,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論,須得到公共講台上講去。我所感觸的卻是事實的詔示。譬如疾病……”

子通又搶著說了:“就譬如疾病吧,雖說‘生老病死’是人生四大苦,但就有人在疾病中得幸福的。你如果有了愛人,而你病了。沈寂的病室裏,一縷金黃的日光射在地上,時鐘的嗒的嗒響著,這其間你的愛人帶了含苞的鮮花,以及醫生所允許而你愛吃的食物來了。她雙眉微蹙著,如薄霧裏的春山,更顯得美麗可愛;她坐在你的床沿,——如果你不病,她決不會坐在你的床沿的——她低聲的安慰著你,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報吿些無關緊要的消息,讀些輕妙的詩篇。她竟會這樣坐在你的床沿大半天。——如果你不病,她決不會留得這末久的。——她心裏是泛溢著愛的輕愁,你心裏是泛溢著愛的愉悅。愛神站在你枕頭上微笑著,她送來的花朵站在床邊小桌上的膽瓶裏也微笑著。她走了,你心裏還泛溢著愉悅,你臉上還泛溢著微笑。這不是‘偶然小病亦神仙’麼?如果你沒有愛人,那末,年少美貌的看護婦……”

亦公笑道:“好了,子通他自己在畫招供呢,你們聽聽看。”

秋迂道:“別再打岔了,我的話還一句沒說呢,我說的也正是愛神,也正是疾病,卻不是一個微笑的故事,如子通所說的。這個故事裏的主人翁,可憐沒有子通那末好的幸福,他為了他的病,……唉!我不忍說他!”

亦公道:“你說吧,不準子通再米插嘴。他再來多話,等我來封閉他的小嘴!”

子通對他白白眼。

秋迂歎道:“說起這個故事裏的主人翁呢,想你們幾位都也認識的。他便是蘋澗。”

子通道:“自從五年前分別後,我沒有再見過他。聽說他近來住在上海,生著肺病。現在怎樣了?”

亦公道:“我去年經過上海時,還曾見過他一麵。他事情很忙,身子很瘦弱,還時時幹咳著。”

秋迂道:“現在他的病更深了。上個月我在上海時,曾到他家裏去過幾次。臨行時,還到他家裏去吿別,他躺在床上,握著我的手說道:‘秋迂,再見。你下次南來時,決不會再見到我了。我自己想想,大約不會再見兩三度月圓了。’他隨又歎道:‘苦生不如善死!這無用的軀殼多見幾次日出月落又何必!見到北京諸友,煩吿訴他們說,蘋澗是不能再見他們了!’他桌上還放著我們幾個人在香山瓔珞岩下拍的照片。他回頭見到這張照片,不禁淒楚的長吟道:‘當時年少春衫薄……’我的眼眶裏幾乎盛滿了熱淚,我哪忍立刻離開了他。我眞想不到我們豪氣蓋世的蘋澗,竟落得這樣淒慘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