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春荊(1 / 3)

祖母生了好幾個男孩子,父親最大,五叔春荊最小。四叔是生了不到幾個月便死的,我對他自然一點印象也沒有,家裏人也從不曾提起過他。二叔景止,三叔淩穀,在我幼年時代和少年時代都曾給我以不少的好印象。三叔淩穀很早的便到北京讀書去了。我還記得很淸楚,當我九、十歲時,一個夏天,天井裏的一棵大榆樹正把綠蔭罩滿了半片磚鋪的空地,連客廳也碧陰陰有些涼意,而蟬聲在濃密的樹葉間,嘰——嘰——嘰——不住的鳴著,似乎催人午睡。在這時,三叔淩穀由京中放暑假回家了。他帶了什麼別的東西同回,我已不記得,我所記得的,是,他經過上海時,曾特地為我買了好幾本洋裝厚紙的練習簿,一打鉛筆,許多本紅皮麵綠皮麵的敎科書。大約,他記得家中的我,是應該讀這些書的時候了。這些書裏都有許多美麗的圖,僅那紅的綠的皮麵已足夠引動我的喜悅了。你們猜猜,我從正式的從師開蒙起,讀的都是乾乾燥燥的莫測高深的《三字經》、《千字文》、《大學》、《中庸》、《論語》,那印刷是又粗又劣,那紙張是粗黃難看,如今卻見那些光光的白紙上,印上了整潔的字跡,而且每一頁或每二頁便有一幅未之前見的圖畫,畫著堯、舜、武王、周公、劉邦、項羽的是曆史敎科書;畫著人身的形狀,骨胳的構造,肺髒、心髒的位置的是生理衛生敎科書;畫著上海、北京的風景,山海關、萬裏長城的畫片,中國二十二省的如秋海棠葉子似的全圖的是地理敎科書;畫著馬呀、羊呀、牛呀、芙蓉花呀、靑蛙呀的是動植物敎科書。嗬,這許多有趣的書,這許多有趣的圖,眞使我應接不暇!我也曾聽見堯、舜、周公的名字,卻不曉得他們是哪樣的一個神氣;我也知道上海、萬裏長城,而上海與萬裏長城的眞實印象,見了這些畫後方才有些淸楚。祖父回來了,我連忙拿書到他跟前,指點給他看,這是堯,這是周公。嗬,在這個夏天裏,我不知怎樣的竟成了一個勤讀的孩子,天天捧了這些書請敎三叔,請敎祖父,似欲窺那這些書中的秘密,這些圖中的意義,我的有限的已認識的字,眞不夠應用,然而在這個夏天裏我的字彙卻增加得很快。第一次使我與廣大外麵世界接觸的,第一次使我有了科學的常識,知道了大自然的一斑一點的內容的,便是三叔給我的這些紅皮麵綠皮麵的敎科書。三叔使我燃起無限量的好奇心了!這事我很淸楚的記得,我永不能忘記。他還和祖父商量著,要在暑假後,送我進學堂。而他給我的一打鉛筆,幾本簿子,在我也是未之前見的。我所見的是烏黑的墨,是柔輭的烏黑的毛筆,是墨磨得淡了些,寫下去便要暈開去的毛邊紙、連史紙。如今這些筆,這些紙,卻不用磨墨便可以寫字了,不必再把手上嘴邊,弄得烏黑的,要被母親拉過去一邊說著,一邊強用毛巾把墨漬擦去。而且我還偸偸的在簿子裏撕下一二張那又白又光的厚紙下來,強著秋香替我折了一兩隻紙船,浮在水缸麵上,居然可以浮著不沈下去,不比那些毛邊紙做的紙船,一放上水麵,便濕透的,便散開了。嗬,這個夏天,眞是一個奇異的夏天,我居然不再出去和街上的孩子們“擂錢”了,居然不再和姊妹以及秋香們賭彈“柿瓤子”了。我亂翻著這些敎科書,我用鉛筆亂畫著,我仿佛已把全個世界的學問都握在手裏了。三叔後來還幫助我不少,一直幫助我到大學畢業,能夠自立為止,然而使我最不能忘記的,卻是這一個夏天的這些神奇的贈品。

二叔景止也不常在家。他常常在外麵跑。他的希望很大,他想成一個實業家。他曾買了許多的原料,在自己家裏用了好幾個大鍋,製造肥皂,居然一塊一塊造成了,卻一塊也賣不出去,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所造的肥皂,他們相信的是“日光皂”,來路貨,經用而且能洗得東西乾凈。於是二叔景止便把這些微黃的方塊的都分送了親戚朋友,而白虧折一大筆本錢。他又想製造新式皮箱,雇了好幾個工匠,買了許多張牛皮,許多的木板,終日的在鋸著,敲著,釘著,皮箱居然造成了幾隻,卻又是沒有一個人來領敎,他們要的是舊式的笨重的板箱或皮箱,不要這些新式的。他隻好送了幾隻給兄弟們,自己留下兩隻帶了出門,而停止了這個實業的企圖。他還曾自己造了一隻新的舢板船,油漆得很講究,還燃點了明亮亮的兩盞上海帶來的保險掛燈。這使全城的人都紛紛的議論著,且紛紛的來探望著。他曾領我去坐過幾次這個船。我至今,仿佛還覚得生平沒有坐過那末舒服而且漂亮的船。這船在狹小的河道裏,浮著,駛著,簡直如一隻皇後坐的畫舫。然而不久,他又覚得厭倦了,便把船上的保險掛燈、方桌子、布幔,都搬取到家裏來,而聽任這個空空的船殼,係在岸邊柳樹幹上。而他自己又出外漂流去了。他出外了好幾年,一封信也沒有,一個錢也不寄回來,突然的又回來了。又在計劃著一個不能成功的企圖。在我幼年,在我少年,二叔在我印象中眞是又神奇、又偉大的一個人物,一個無所不能的人物。他不大理會我,但我常常在他身邊詫異的望著他在工作。我有時也曾拾取了他所棄去的餘材,來仿著他做這些神奇的東西。當然不過兒戲而已,卻也往往使我離開童年的惡戲而專心做這些可笑的工作,譬如我也在做很小的小木箱、皮箱之類。

然而最使我紀念著的,還是五叔春荊。

三叔常在學校裏,兩年三年才回家一次,二叔則常飄流在外,算不定他什麼時候回來,於是家裏便隻有五叔春荊在著。父親也是常在外麵就事,不大來家的。

說來可怪,我對於五叔的印象,實在有些想不起來了,然而他卻是我一個最在心中紀念著的人物。這個紀念,祖母至今還常時歎息的把我挑動。當五叔夭死時,我還不到七歲,自然到了現在,已記不得他是如何的一個樣子了,然而祖母卻時時的對我提起他。她每每微歎的說道:

“你五叔是如何的疼愛你,今天是他的生忌,你應該多對他叩幾個頭。”這時祖先的神廚前的桌上,是點了一雙紅燭,香爐裏插了三支香,放了幾雙筷子,幾個酒杯,還有五大盌熱菜。於是她又說起五叔的故事來。她說,五叔是幾個叔父中最孝順,最聽話的;三叔常常挨打,二叔更不用說,隻有他,從小起,便不曾給她打過駡過。他是溫溫和和的,對什麼人都和氣,讀書又用功。常常的幾個哥哥都出去玩去了,而他還獨坐在書房裏看書,一定要等到天黑了,她在窗外叫道:“不要讀了罷,天黑了,眼睛要壞了呢!”他方才肯放下書本,走出微明的天井裏散散步。二叔有時還打丫頭;三叔也偶有生氣的時候,隻有五叔是從沒有對丫頭,對老媽子,對當差的,說過一句粗重的話的,他對他們,也都是一副笑笑的臉兒。“當他死時,”祖母道:“家裏哪一個人不傷心,連小丫頭也落淚了,連你的奶娘也心裏難過了好幾天。”這時,她又回憶起這傷心的情景來了,她默默的不言了一會,沈著臉,似乎心裏很淒楚。她道:“想不到你五叔這樣好的一個人,會死的那末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