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搜求明代雕版畫已十餘年。初僅留意小說戲曲的插圖,後更推及於畫譜及他書之有插圖者。所得未及百種。前年冬,因偶然的機緣,一時獲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經二百餘種。於是宋、元以來的版畫史,粗可蹤跡。間亦以餘力,旁騖清代木刻畫籍。然不甚重視之。像《萬壽盛典圖》《避暑山莊圖》《泛槎圖》《百美新詠》一類的畫,雖亦精工,然頗嫌其匠氣過重。至於流行的箋紙,則初未加以注意。為的是十年來,久和毛筆絕緣。雖未嚐不欣賞《十竹齋箋譜》《蘿軒變古箋譜》,卻視之無殊於諸畫譜。
約在六年前,偶於上海有正書局得詩箋數十幅,頗為之心動;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樣精麗細膩的成績。仿佛記得那時所得的箋畫,刻的是羅西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幹從《十竹齋畫譜》描摹下來的折枝花卉和蔬果。這些箋紙,終於舍不得用,都分贈給友人們,當作案頭清供了。
這也許便是訪箋的一個開始。然上海的忙碌生活,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哪裏會有什麼閑情逸趣,來搜集什麼。
一九三一年九月,我到北平教書。琉璃廠的書店,斷不了我的足跡。有一天,偶過清秘閣,選購得箋紙若幹種,頗高興,覺得較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隻是作為禮物送人。
引起我對於詩箋發生更大的興趣的是魯迅先生。我們對於木刻畫有同嗜。但魯迅先生所搜求的範圍卻比我廣泛得多了;他嚐斥資重印《士敏土》之圖數百部——後來這部書竟鼓動了中國現代木刻畫的創作的風氣。他很早的便在搜訪箋紙,而尤注意於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們在上海見到了。他認為北平的箋紙是值得搜訪而成為專書的。再過幾時,這工作恐怕要不易進行。我答應一到北平,立即便開始工作。預定隻印五十部,分贈友人們。
我回平後,便設法進行刷印箋譜的工作。第一著還是先到清秘閣,在那裏又購得好些箋樣。和他們談起刷印箋譜之事時,掌櫃的卻斬釘截鐵的回絕了,說是五十部絕對不能開印。他們有種種理由:版片太多,拚合不易,刷印時調色過難;印數少,版剛拚好,調色尚未順手,便已竣工;損失未免過甚。他們自己每次開印都是五千一萬的。
“那麼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們答道:“且等印的時候再商量吧。”
這場交涉雖是沒有什麼結果,但看他們口氣很鬆動,我想,印一百部也許不成問題。正要再向別的南紙店進行,而熱河的戰事開始了;接著發生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的爭奪戰。沿長城線上的炮聲、炸彈聲,震撼得這古城的人們寢食不安,坐立不寧。哪裏還有心緒來繼續這“可憐無補費精神”的事呢?一擱置便是一年。
9月初,戰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和魯迅先生相見時,帶著說不出的淒惋的感情,我們又提到印這箋譜的事。這場可怖可恥的大戰,刺激我們有立刻進行這工作的必要。也許將來便不再有機會給我們或他人做這工作!
“便印一百部,總不會沒人要的。”魯迅先生道。
“回去便進行。”我道。
工作便又開始進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訪箋樣。清秘閣不必再去。由清秘閣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閣,在那裏,很驚奇的發現了許多清雋絕倫的詩箋,特別是陳師曾氏所作的;雖僅寥寥數筆,而筆觸卻是那樣的瀟灑不俗。轉以十竹齋,蘿軒諸箋為煩瑣,為做作。像這樣的一片園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棄了一幅。吳待秋、金拱北諸氏所作和姚茫文氏的《唐畫壁磚箋》《西域古跡箋》等,也都使我喜歡。流連到三小時以上。天色漸漸的黑暗下來,朦朦朧朧的有些辨色不清。黃豆似的燈火,遠遠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來。我不能不走。那麼一大包箋紙,狼狽不堪地從琉璃廠抱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裏是裝載著過分的喜悅與滿意。那一個黃昏便消磨在這些詩箋的整理與欣賞上。
過了五六天,又進城到琉璃廠去——自然還是為了訪箋。由淳菁閣再往西走,第一家是鬆華齋;鬆華齋的對門,在路南的,是鬆古齋。由鬆華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齋。再西,便是廠西門,沒有別的南紙店了。先進鬆華齋,在他們的箋樣簿裏,又見到陳師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箋,說它們“清秀”是不夠的、“神采之筆”的話也有些空洞。隻是讚賞,無心批判。陳半丁、齊白石二氏所作,其筆觸和色調,和師曾有些同流,唯較為繁稠燠暖。他們的大膽的塗抹,頗足以代表中國現代文人畫的傾向;自吳昌碩以下,無不是這樣的粗枝大葉的不屑於形似的。我很滿意的得到不少的收獲。
帶著未消逝的快慰,過街而到鬆古齋。古舊的門麵,老店的規模,卻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箋。所謂洋式箋,便是把中國紙染了礬水,可以用鋼筆寫;而箋上所繪的大都是迎親、抬轎、舞燈、拉車一類的本地風光;筆法粗劣,且慣喜以濃紅大綠塗抹之。其少數,還保存著舊式的圖版畫。然以柔和的線條、溫茜的色調,刷印在又澀又糙的礬水拖過的人造紙麵上,卻格外的顯得不調和。那一片一塊的浮出的彩光,大損中國畫的秀麗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