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興的情緒為之冰結,隨意的問道:“都是這一類的麼?”
“印了舊樣的銷不出去,所以這幾年來,都印的是這一類的。”
我不能再說什麼,隻揀選了比較還保有舊觀的三盒詩箋而出。
懿文齋沒有什麼新式樣的畫箋,所有的都是光、宣時所流行的李伯霖、劉錫玲、戴伯和、李毓如諸人之作,隻是諧俗的應市的通用箋而已。故所畫不離吉祥、喜慶之景物,以至通俗的著色花鳥的一類東西。但我仍選購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廠,已是九月底;那一天狂飆怒號,飛沙蔽天;天色是那樣慘澹可憐;頂頭的風和塵吹得人連呼吸都透不過來。一陣的風沙,撲臉而來,趕緊閉了眼,已被細塵潛入,眯著眼,急速的睜不開來看見什麼。本想退回去。為了像這樣閑空的時間不可多得,便隻得冒風而進了城。這一次是由清秘閣向東走。偏東路北,是榮寶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箋肆,仿古和新箋,他們都刻得不少。我們在那裏,見到林琴南的山水箋、齊白石的花果箋、吳待秋的梅花箋,以及齊、王諸人合作的壬申箋、癸西箋等等,刻工較清秘為精。仿成親王的拱花箋,尤為諸肆所見這一類箋的白眉。半個下午便完全耗在榮寶齋,外麵仍是卷塵撼窗的狂風。但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將怎樣艱苦地冒了頂頭風而歸去。和他們談到印竹箋譜的事,他們也有難色,覺得連印一百部都不易動工。但仍是那麼遊移其詞地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時候再商量罷。”
我開始感到刷印箋譜的事,不像預想那麼順利無阻。歸來的時候,已是風平塵靜。地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層黃色的細泥,破紙枯枝,隨地亂擲,顯示著風力的破壞的成績。
從榮寶齋東行,過廠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過海王村東行,路北,有靜文齋,也是很火的一家箋肆。當我一天走進靜文的時候,已在午後。太陽光淡淡地射在罩了藍布套的桌上。我帶著怡悅的心情在翻箋樣簿。很高興地發見了齊白石的人物箋四幅。說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調都臻上乘。吳待秋、湯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箋也富於繁賾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夢白諸人的羅漢箋、古佛箋等,都還不壞,古色斑斕的彝器箋,也靜雅足備一格。又是到上燈時候才歸去。
靜文齋的附近,路南,有榮祿堂,規模似很大,卻已衰頹不堪。久已不印箋。亦有箋樣簿,卻零星散亂,塵土封之,似久已無人顧問及之。循樣以求箋,十不得一。即得之,亦都暗敗變色。蓋擱置架上已不知若幹年。紙都用舶來之薄而透明的一種,色彩偏重於濃紅深綠;似意在迎合光、宣時代市人們的口味,肆主人須發皆白,年已七十餘,唯精神尚矍鑠。與談往事,娓娓可聽。但搜求將一小時,所得僅縵卿作的數箋。於暮色蒼茫中,和這古肆告別,情懷殊不勝其淒愴。三易稿而後定的。宋版書多附刊刻工姓名,明代中葉以後,刻圖之工,尤自珍其所作,往往自署其名,若何鈐、汪士珩、魏少峰、劉素明、黃應瑞、劉應祖、洪國良、項南洲、黃子立,其尤著者。然其後則刻工漸被視為賤技;亦鮮有自標姓氏者。當此木板雕刻業像晨星似的搖搖將墜之時,而複有此一番表彰,殆亦雕版史末頁上重要的文獻。
淳菁閣的刻工,姓張,但不知其名。他們說,此人已死,人皆稱之為張老西,住廠西門。其技能為一時之最。我根據了張老西的這個諢名,到處的打聽著。後來還是托榮寶齋查考到,知道他的真名是啟和。鬆華齋的刻工,據說是專門為他們刻箋的,也姓張。經了好幾次的追問,才知道其名為東山。靜文齋的刻工,初僅知其名為板兒楊;再三地懇托著去查問,才知道其名為華庭。清秘閣的刻工,也經了數次的訪問後,方知其亦為張東山。因此,我頗疑刻工與製箋業的關係,也許不完全是處在雇工的地位;他們也許是自立門戶,有求始應,像畫家那個樣子的。然未細訪,不能詳。
榮寶齋的刻工名李振懷,懿文齋的刻工名李仲武,鬆古齋的刻工名楊朝正,成興齋的刻工名楊文、蕭桂,出都頗費懇托,方能訪知。至於榮祿、寶晉二家,則因刻者年代已久,他們已實在記不清了,姑缺之。刻工中,以張、李、楊三姓為多,頗疑其有係屬的關係,像明末之安徽黃氏、鮑氏。這種以一個家庭為中心的手工業是至今也還存在的。
刷印之工,亦為製箋的重要的一個步驟。因不僅拆版不易,即拚版、調色,亦熬費工夫。惜印工太多,不能一一記其姓名。對此數冊之箋譜,不禁也略略有些悲喜和滄桑之感。自慰幸不辜負搜訪的勤勞,故記之。
1933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