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上身穿著粉紅色的高領立襖,領口一律鑲著金邊,配著粉紅色繡花裙子,白色的長襪子,梳著漂亮的麻花辮,紮著湖色的蝴蝶結。胸前掛著如意金鎖,粉嫩嫩的小手上戴著一個翡翠鐲子。
前日是小家碧玉,寒門童養媳;今日如大家閨秀,名媛小千金。
貴翼心中納罕,似乎憑直覺預感到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妞妞。”
妞妞像一隻活潑的小鳥,從客廳裏蹦蹦跳跳地一路撲騰到門口,直撲到貴翼懷抱裏,嘰嘰喳喳地叫:“大哥哥,大哥哥。”
貴翼和顏悅色地說:“妞妞,你怎麼來了?誰送你來的?你小資哥哥呢?”
站在貴翼身後的林副官,一聽到“小資”兩個字,立即明白貴翼的意思,他拔槍在手,迅速檢查客廳和書房。
客廳和書房都沒有人,林副官給貴翼遞了一個“安全”的信號。
貴翼把妞妞抱起來。
妞妞說:“小資哥哥送我來的。他很忙,沒有時間照顧妞妞,叫我跟大哥哥一起住幾年。”
幾年?
貴翼和林副官交換了一下眼神。
“去問問門口的侍衛。”貴翼對林副官說。
林副官點點頭,趕緊出去了。
“妞妞,你吃晚飯了嗎?”
妞妞鼓著小嘴說:“沒有。小資哥哥叫我過來跟大哥哥一起吃。”她伸出小手拍了拍肚子,“妞妞餓了,妞妞要吃小籠包。”
貴翼說:“好,妞妞乖。稍微等一等,一會兒跟大哥哥一起吃晚飯。”他轉身吩咐傭人把妞妞抱到樓上去。
“到底什麼情況?”貴翼低頭沉吟。
林副官走來,說:“我已經問清楚了。是方小姐的司機開車送妞妞小姐來的,說是軍門請妞妞小姐過府小住的。”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我尋思著吧,也許小資少爺真的遇到很大的麻煩了,所以,先把妞妞小姐送到我們這裏來。”
“他哪來的自信我們一定會替他養孩子?”
“那、那妞妞小姐從道理上講,是我們貴家的二少奶奶,他不往貴家送,你叫他往哪裏送?送孤兒院?”
話音剛落,林副官就被貴翼敲了一下頭。他嚷嚷著:“我就說說——”
“你小點聲。”貴翼嗬斥地,“好好的提什麼孤兒院,一會兒讓妞妞聽見。”
“好好好,我錯了,錯了。不提了。”
晚餐開始了。
房間裏多了一個孩子,多少添了些熱鬧。妞妞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有點夠不著餐桌上的甜品,她咿咿呀呀地發出抗議。貴翼就替她拿到跟前來。妞妞吃得歡喜了,用小胖手碰了碰貴翼的臉頰。
貴翼微笑著,問:“妞妞,你小資哥哥在忙什麼?”
妞妞說:“掙錢。”
“妞妞,你認得方一凡姐姐嗎?”
“方小姐喜歡聽小資哥哥彈鋼琴。”妞妞很自得。
“妞妞,你今天的打扮為什麼跟前天不一樣啊?”貴翼問。
“今天穿得好看。”妞妞答非所問。
“那我們妞妞平日裏穿得好看嗎?”貴翼換了一種方式問。
“好看!”妞妞很高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前天穿得就不好看。”貴翼故意撇了撇嘴。
“好看!”妞妞不樂意了,“小資哥哥說,大哥哥喜歡看妞妞穿花布。”她俏皮地仰著小臉,小嘴上是一抹奶油。
貴翼拿餐巾替妞妞擦幹淨嘴角。林副官走來,湊近貴翼說:“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科科長資曆安前來拜訪。”
“資曆安?”貴翼對這個名字很敏感,突然想起來,有些質疑,“不會吧?”
“沒錯,我也納悶呢。這個資曆安跟小資少爺的二哥的名字一模一樣。”林副官把一張拜帖送到貴翼眼前。
“偵緝處二科?”貴翼接過拜帖,琢磨著,“軍統?”
林副官點頭,說:“蹊蹺吧?”
貴翼合上拜帖,說了聲:“有請。”
走進客廳來的是一個個子不高,皮膚白皙,鼻梁削尖,精神略顯疲憊的人。他穿的中山裝雖不筆挺,但那不卑不亢的姿態,卻也自有一番氣勢。
“卑職是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科的科長資曆安,冒昧前來——”話音未落,貴翼身後傳來妞妞驚恐的大哭聲。
貴翼一回頭,妞妞不知什麼時候站到自己的背後,她“哇哇哇”地大哭著,用小手指著資曆安,嘴裏喊著:“壞蛋!打壞蛋!打!!”
貴翼意識到了什麼,他指著林副官說:“傻站著幹嗎,把小姐抱到樓上去。”
林副官瞬間明白了點什麼,他一個健步衝上來,抱著妞妞離開大客廳,直奔樓上。妞妞哭喊著,除了“壞蛋”還是“大壞蛋”,資曆安頗感有趣地看著這幅“意外”的畫麵。
“資科長,請坐。”
資曆安回應地微笑:“謝軍門。”
“來人,給資科長上茶。”
有侍衛上來,換上新茶。
“剛才那位小姐是?”資曆安不露聲色地問。
“我家小妹。”貴翼答得幹脆爽快。
資曆安微怔。
“小妹素來任性慣了,可能是怪我沒有陪她一起吃飯,跟我撒嬌呢。真是有失體統,讓資科長見笑了。”
資曆安客氣地笑笑。
“資科長,我們軍械局和你們偵緝處好像並無什麼工作瓜葛。資科長此來是公事呢,還是……”
“公私兼有。”
貴翼淺笑。
既然是“公私兼有”,談話的順序自然就是“先公後私”了。
“資某是特地為了前日貴府門前發生的‘慘案’而來。我想貴軍門也應該知道資某的來意……”
貴翼不鹹不淡地說:“調查刑事案件,不應該是警察局的事嗎?”
“是。程序上是的。隻不過,這次的事件與上海地下黨有關,屬於‘共諜’案,警察局的劉科長把案件轉交給偵緝處了。”
當貴翼聽到“共諜”案時,止不住心頭大震,他按捺住震驚,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態度嫻雅,不似有什麼驚觸。
資曆安敏銳地看了貴翼一眼,貴翼二話不說,單刀直入地問:“死的都是些什麼人?”
“護士、大學生、股票經紀、自由旅行者。”
貴翼淡淡地說:“聽起來並無公害。”
資曆安的態度嚴肅起來,語音尖利地說:“貴軍門!他們都是老百姓,無辜的市民。”
“是嗎?我怎麼覺得這四個無辜的市民都與資科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呢?”
資曆安語氣加重:“軍門的意思,與資某有聯係就不是無辜?”
“資科長!我之所以認為你我的對話很無聊,是因為你一進門就開始撒謊。”
資曆安怔著。
“偵緝處慣以抓捕共產黨為工作要務,而警察局是破獲刑事案件的。貴某的官邸門口突發‘慘案’,是以刑事案上報警方的,偵緝處這麼快就接手這件案子,貴某有理由相信,這個案子並不是警察局主動移交給你的,這個所謂的‘共諜’案一開始就是你的。警察局模棱兩可地打了一個擦邊球,你就順理成章地把案子拿回去了。”
“貴軍門臆斷了。”
貴翼輕描淡寫地說:“是嗎?”
“資某承認,這個案子與偵緝處休戚相關。但是,資某並非有意撒謊,而是出於對案件的保密。實不相瞞,對於*的諜報站,我們正在不遺餘力地打擊!對此,偵緝處二科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如果,我們任由信息外泄,那麼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貴翼漸漸明了,死者一定與偵緝處有重大關聯。而這個資曆安,一定經過了嚴格的詢問和縝密的調查才來找自己的。
貴翼心頭千回百轉,驀地想到那輛借給小資的救護車。
“資科長,你來的實際目的……就是向貴某索取一個答案,是嗎?”
“軍門明鑒。”
“你想問,是誰借走了那輛救護車。”
“對。”
“我想請問資科長一句,這輛車和凶殺案有直接關聯嗎?”
“當然。經調查,這輛軍用救護車是由貴軍門的司機去陸軍醫院借用的。”
貴翼點點頭。
“可是,這能說明什麼呢?資科長。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假如我遇到了‘敲詐’,遇到了不能解決的麻煩。假如我與四個死者有所仇恨。我坐這個位置,軍火商都要看我的臉色,我犯得上自己派司機出麵去借一輛破車,來坐實自己與殺人凶手有某種關聯嗎?”
“凶手也許在向軍門邀功。”
“邀功?”貴翼臉上生出一種冰涼的寒意,“我一直就納悶,我與這四個人無冤無仇,素不相識,為什麼凶手費盡心機地要將他們的屍體送到我家門口。資科長一句‘邀功’,令貴某人豁然開朗——除非,偵緝處殺了我的親人,凶手殺了你的人,來向我邀功!這才說得通,資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