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狩獵季節(1 / 3)

在逐漸黯淡下來的光線中,牆上的油畫泛著青色的光,畫廊裏很安靜,“閑趣”畫廊是小資僅有的產業,也是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蘇梅渾身都僵住了,她呼吸急促。

“很高興又見麵了,雖然不能同舟共濟。”資曆群說,“想想還是蠻遺憾的。”

“你以為我永遠都抓不到你嗎?”蘇梅是強弩之末,被人用槍頂著太陽穴,站在鬼門關口懸著。

“我當然希望自己永遠不被抓到,特別是,被自己的‘前妻’抓到。”資曆群笑著說,“不過,蘇梅小姐,這次你還是徒勞了。”

“放下槍!!”樓下的兩名男子,青筋爆裂般嘶吼著,“我們要開槍了!!”

“放下槍!”資曆群說,“聽著,你們都聽好了。我是中央黨部黨務調查科的特派外勤人員資曆群。”

“你,”蘇梅的臉一下漲得紫青,“你是中統的人?你在開玩笑嗎?”

“我有必要跟你在這開這種玩笑嗎?”資曆群說,“你的編號是404,不是嗎蘇梅?兩個國民黨特務一起混進地下黨做臥底,暴露的風險大不說,潛伏的意義等於零。”

“放下槍。”蘇梅對樓下的兩名持槍男子說。

兩個男的互相看看,慢慢收槍。就在他倆往回一收的工夫,資曆群的槍口轉瞬對準樓下二人,“砰,砰”兩槍,彈無虛發,兩名男子仆地而亡。

蘇梅大駭,槍指資曆群。

資曆群說:“我的身份是絕密的,殺人滅口,不用我教你吧。”

“我是不是你出賣的?”

“是。”

“為什麼要出賣我?!”

“因為重建新的交通線比摧毀一個*小組更有價值。”

“貴婉是不是你殺的?”

資曆群凝視著她,說:“勝利屬於無情者。”

“你、你太卑鄙了。”蘇梅說。

“我卑鄙?我想問問蘇小姐,你為什麼選擇嫁給資曆安?”

“為了找到你,殺掉你。”蘇梅情緒激動地說。

“口不應心。你是想通過他,找到我,控製我,幫助你,得到你期盼已久的榮譽和地位。”

“這是你欠我的。”

“轟”的一聲,半敞半閉的閣樓門被徹底踏平!一群偵緝處的特務持槍衝了進來。大夥口裏喊著,“都別動!”“舉起手來!”“放下槍”。

資曆安持槍直接奔上樓梯。

“卸她的槍,把她銬起來。”資曆群直接向資曆安下命令。

“你這個混蛋。”蘇梅給了資曆群一記耳光。

“住手,你這個瘋婆子。”資曆安把蘇梅給銬起來。

“你是黨務科的恥辱!你居然替軍統做事!你出賣同僚,把功勞拱手送給軍統……你腳踏兩隻船,不得好死。”蘇梅瘋狂地詛咒著。

“我不在乎你怎麼想。如果我不選擇跟軍統合作,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資曆群說。

“你永遠都是優先考慮你自己。”蘇梅咬牙切齒地說。

“把她帶下去。”資曆安暴喝一聲。幾名特務上來,把蘇梅拖了下去,蘇梅在樓梯上謾罵著,哭叫著,她的憤怒幾乎掩蓋了她對自己下場的恐懼。

“大哥,你沒事吧?”資曆安問。

“沒事,還好你來得及時。”資曆群說。

“我覺得這女人快瘋了,所以24小時派人監視她。”資曆安說,“不過,也多虧這個瘋子,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聯係到你了。”

資曆群突然想起了什麼。

“有什麼發現?”資曆安問。

“小資。”資曆群喊了一聲。

此時此刻,資曆平的一張蒼白的臉就貼在閣樓外高大的玻璃窗上,他站在屋頂的窗戶上,目睹著一切。

“小資!”資曆群一邊吼一邊開槍打穿玻璃,好讓他從高處掉下來。

資曆平身姿矯健地往上一躍,跳上了去。

他的腳步聲在屋頂的瓦片上像一股旋風一樣掠過。

資曆安氣急敗壞地罵了句:“該死,也不知道他在這裏站了多久。”

“久到讓他知道了我們的一切。”資曆群說。

樓下站著的特務紛紛向閣樓上的天窗跑去,資曆群對資曆安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沒必要再遮遮掩掩,馬上通知偵緝處,全市搜捕資曆平。”

資曆平在一片高低不平、縱橫交錯的屋簷上飛奔著,他速度驚人,敏捷準確地跳躍給予他足夠的逃跑時間,很快,他從一個斜開的屋頂天窗飛身躍進,進入一戶人家的閣樓。那家主人正在房間裏燒茶煮蛋,他幾乎是在房間主人驚詫的尖叫聲中穿堂而過。

資曆平從一家閣樓裏破門而出,飛奔而去。

三分鍾不到,他就消失在一片茫茫人海中。

“我們要全力應付這件事。”資曆群坐在汽車上說,車窗外霓虹燈罩,流光溢彩,資曆安親自開著車,車上隻有他兄弟二人。

“大哥,我在龍華路給你預備了一套房子,獨門獨院。就在警備司令部附近,方便你坐鎮指揮。你身份特殊,不方便在偵緝處露麵。等這件案子完了以後,我替你請功。”

“請功就不必了。”資曆群淡淡地說,“我隻是個影子而已。影子一旦變成真實的人,就沒有價值了。”

其實,資曆群心底還有一句話,沒有講出來,中統和軍統曆來水火不相容,蘇梅說得對,他已經腳踏兩隻船,風高浪急,一個不留神,就會船覆人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穩定情緒。

汽車駛向遠方。

貴翼的官邸,樓板經過簡單修繕,大客廳的吊燈隻剩下一副孤零零的殘軀。不過,壁燈還是溫暖如故,保姆帶著妞妞在樓道上玩小皮球,時不時地有孩童的嬉笑聲傳來,蕩漾在空氣中泛出一絲絲甜蜜的家庭味道。

貴翼的書房裏,方一凡和貴翼在密談如何送人出港。

經過貴翼鼎力相助,7號首長的病情轉危為安。在“病人”恢複體力的這段時間裏,方一凡通過“蛇醫”與延安的電台聯絡,請示能否通過貴翼的兵站運輸線,完成護送任務。南方局密電隻有一個字:“準。”

密電來得又快又簡潔,這讓方一凡多多少少感到既興奮又意外,興奮是因為上級以最快的速度批準了行動計劃,意外的是因為貴翼的身份特殊,在白色恐怖的嚴酷環境下,南方局能在短時間做出決斷,是很難得的。要知道,考察、策反一個國民黨高官沒有一個三五年是很難做到的。

所以,方一凡看貴翼的眼神有了些許變化,這個英俊的“老同學”背後一定有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關於貴黨人員安全出港的問題,我已經做了周密的研究和安排。出港的人員好比‘偷渡者’,而偵緝處好比是‘狩獵者’。狩獵者的鷹犬遍及港口、車站,敵人對於我們會采取各種監視和跟蹤。這個時候,我們需要隱藏,但是,我們需要一個‘移動靶’走到舞台前,吸引所有監視者和跟蹤者的目光。”貴翼說,“隻要‘移動靶’成功地吸引住所有的捕食者,我可以保證,偷渡者一次成功。”

“你的意思是給敵人一個機會,讓他們掌握我們的出港路線,而我們知道了敵人預測的出港方向,避過敵人的襲擊,我們就能安全出港。”

“對,這個計策隻能用一次,必須一次成功。”貴翼說。

林副官突然敲門走進來,說:“出事了。”

“誰?”貴翼警覺地問。

方一凡也站起來,資曆平從林副官身後閃出,說:“我知道是誰殺了貴婉!”

“誰?”貴翼和方一凡同時問。

“資曆群。”資曆平答。

龍華路一千號,一座小閣樓幹淨清爽,留聲機裏咿咿呀呀地唱著評劇,那是資曆群平素裏最愛聽的“鎖麟囊”。

資曆群一隻手拿了文件在看,另一隻手伸過去把留聲機關掉。

資曆安站在他背後。

“像這樣東鱗西爪的吉光片羽,不濟事。”資曆群說,“沒人會相信一個黨國的要員在短短的幾天裏投靠共產黨。你啊,要整死他,要麼不做,要做就一定要置對手於死地。”

“間諜的思維,通常異於常人。”資曆安向來都是“不肯受教”的,一定要強到底。

“除非你有確鑿的證據。沒人會因為一兩份所謂的來路不明的文件去著手調查一位軍政大員,這不符合規定。”資曆群把文件扔還給資曆安,眼睛裏掩飾不住不屑一顧的表情,這讓資曆安很不舒服。

“我知道,這不符合規定,但是貴翼身上疑點太多。”

“如果你有頭緒,簡單地說給我聽聽。”

資曆安說:“我們在紅玫瑰茶餐廳布控緝捕*,有他;我們四個特勤被殺,陸軍醫院的救護車是他家司機借的,跟他絕對有關;他收留*遺孤,為*撫養後代,這還不是‘通共’是什麼?”

資曆群看著資曆安,有時候他是真心想踹他幾腳,爛泥扶不上牆。他微微歎息著,說:“你聽著,你總是偏離目標,不知道抓住重點。”

“我們要抓的是*交通站護送的重要人員,不是這個貴翼。好,就拿貴翼來說事,你在紅玫瑰茶餐廳布控緝捕*,貴翼去查黑槍,有矛盾嗎?他會解釋說,是巧合。而你偏偏一無所獲,他卻是滿載而歸。他的司機去陸軍醫院借車,你找到他的司機本人了嗎?你沒有人證,他會反咬你一口,借機誣陷軍政要員。他為*撫養後代,你真是忘性比記性好,那個孩子是小資的‘童養媳’,小資一口咬定的‘事實’。他貴家不給養,難道資家給養著?你動動腦子。”

資曆安被他數落了一通,黑著臉。

“我想要知道的是,貴翼和‘蛇醫’之間有沒有聯係?有什麼聯係?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貴翼僅僅是因為貴婉才插手進來的嗎?還是,他跟我一樣!”

“大哥的意思?”

“貴翼原本就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共產黨!”資曆群咬金嚼鐵地說。

“啊?不可能啊!”資曆安嚇了一跳。

“你知道什麼是‘閑棋’‘冷灶’嗎?”資曆群說,“他們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書記周恩來就是下閑棋的高手。平素裏什麼也不做,關鍵時刻給你下刀子,讓你防不勝防,且一擊即中!”

資曆安的腦子明顯不夠用,他眼神有點慌亂。

“大哥。”

“我們需要集中精力。”資曆群說,“護送小組還在做出港的準備,偷渡者潛藏在暗處尋找機會。他們會選擇時間、地點,並在出發前做好一切偽裝。用偽造的路線來掩飾真正的出港地點。我們必須在偷渡者行動之前找到他們的偷渡路線,把他們一網打盡。隻是……貴翼這顆*,我們很難把控。”

資曆群喜歡把所有的人和事都置於自己的控製之下。凡有拿不準或者拿不住的時候,他就會多加思考,以圖萬全。

“要不,我再派人去——”

“還沒那麼糟。”資曆群知道他想幹嗎,他說,“明目張膽地刺殺軍政要員,會在上海灘掀起軒然大波。我沒有你那麼蠢,蠢到有一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們可以製造他的意外死亡事件。”

“不,他的死,必須是正法!”資曆群說,“貴翼身為黨國的軍人,無視法紀,勾結‘共諜’,破壞戡亂,理應嚴肅法紀,予以正法,以儆效尤。”

資曆安看著他,有時候他會覺得資曆群和資曆平一樣,都有點不正常。

“我們需要一個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寶劍,扼製住貴翼,到那個時候,才能賊擋殺賊,佛擋*。”資曆群說,“‘煙缸’一案,牽涉太廣,必須快速結案了。”

資曆安點點頭,問:“蘇梅呢,怎麼處理?”

“她可以徹底退出曆史舞台了。”資曆群冷酷地說。

資曆安沒說話,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那是蘇梅和劉玉斌秘密會麵的照片,“我的人監視蘇梅的時候拍的,警察局的劉玉斌跟她關係匪淺。”

“嗯,怪不得,她能夠找到我的藏身之處。這張照片,可以讓她多留幾天。”資曆群說,“先穩住了警察局那邊,我不想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上節外生枝。等我們解決完了地下黨的交通站,再回頭收拾她。一個也跑不了。”

“那我回偵緝處給局長發密電了。”

“嗯,我需要更有效的人力資源。”資曆群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把手槍來擱在書桌上。

“這是?”

“貴翼的槍。”資曆群說,“我從小資那裏得來的。”

“有用嗎?”

“當然,物盡其才,方可人盡其用。”資曆群的眼睛裏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軍械局的副司長辦公室。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林副官一邊接聽電話,一邊在替貴翼整理文件。

“兵站的報告。”林副官站在貴翼的辦公桌前。

“監聽偵緝處的電台,一封電文都不能放過。”貴翼神色嚴峻地說。

“我們需要申請權限嗎?”林副官問。

“現在是戰備狀態,我們有權懷疑一切。”貴翼在報告上簽字,“政府機關的人利用職權,勾結日本人,出賣情報,時有發生。我們必須要嚴密監控各種可疑渠道。當然,最好是絕密的,不要被發現。”

“明白。我們兵站有最好的監聽員和破譯員。”林副官說,“還有一件很蹊蹺的事情,有一個監獄的看守替蘇梅送了一個口信來。”

“哦,”貴翼雙眉一挑,來了興趣,“怎麼說?”

“救命。”林副官答得簡明扼要。

貴翼一怔,說:“她什麼情況?”

“她被押在提籃橋監獄,以‘共諜’之名,秘密判處死刑。”

貴翼看著林副官,別有深意地頷首。

失望和絕望籠罩著蘇梅。

她真的會被他們處死。

這得益於她清楚地知道一個死刑犯的流程。

她真的會死在冰冷的監獄裏,她甚至想到讓劉玉斌來收屍。可是,事到臨頭,她猶豫了。她被關在提籃橋監獄,劉玉斌應該會知道的,知道卻不來營救,這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她是一個可以被拋棄的棋子。

瀕臨死亡的蘇梅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命運。

她想到了貴翼。

她現在才不管誰是共產黨,誰是自己人。隻要能救命,就是恩人,就是十足真金的自己人。

她的錢物都被沒收了,她手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打動看守。

她唯一可用的就是自己的身體。

蘇梅成功了。

她用她銷魂的手段勾引了一名不足十九歲的看守。

她懇求他,去替自己送一個口信。收口信的人是軍械司的副司長,叫貴翼,是她的朋友。她請他來救自己。她給看守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磕得頭破血流。

奏效了。

看守說,你是我生命裏第一個女人。我幫你去送信,然後,兩清。

蘇梅熱淚盈眶,說,好。

蘇梅可用,貴翼想。

“方小姐曾經把蘇梅的畫像送到了那邊去求證。”貴翼說得小心翼翼,林副官默默點頭。

“但是一無所獲。”貴翼的表情暗藏玄機。

“您的意思,她可能不是共產黨的叛徒,她是……”林副官欲說又止。

“嗯,大家都是冰山一角啊。”貴翼突然自得地笑起來,“嗯,資家兄弟為什麼一定要置蘇梅於死地呢?他們想盡快甩掉這個麻煩,我們正好廢物利用。”

林副官站在貴翼麵前,偏著頭想了想,說:“要不,我去?”

“不,我親自去,不要驚動旁人。”貴翼說。

一輛軍用牌照的吉普車駛離了上海提籃橋監獄。風馳電掣的車輪下卷著滾滾沙土,保險杠幾乎是從沙粒中碾過的。

林副官開著車,車後座上坐著蘇梅和貴翼。蘇梅的頭發已經被剪成了男式小平頭,這讓她看起來添了幾分可憐的嫵媚。她的膝蓋很疼,疼到令她肢體麻木,貴翼來救她之前,她被一名女看守毆打,膝蓋被看守用木棍砸過。

貴翼一路上沉默不語。

他是利用自己的特權從提籃橋提走的犯人,理由是,蘇梅牽涉一起軍火走私案,因此案事關重大,要求監獄長嚴格保密,如有人問起犯人,一律以“獄中鬥毆致死”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