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路漸漸變成洋灰馬路,熟悉的街道閃現在蘇梅的眼簾中,蘇梅的眼眶有點濕潤,到此時,她才覺得自己追逐的“戡亂”、“潛伏”、破獲*情報網,立功受獎等等都是浮雲,扯談。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比金錢、權利更重要的是重生。
“這裏是五百塊,你先拿著。”貴翼說。
蘇梅抬眼望他。
“你去買些衣服,換換打扮。現在你還不能堂而皇之地拋頭露麵,你在提籃橋的監獄名冊裏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必須先隱藏好自己,不要被偵緝處的人發現你。
“我在大光明旅館給你定了一個月的客房,你先住在那裏。有什麼需要,直接給我打電話。保持警惕,不要掉以輕心。資曆群很狡猾,他不會輕易放過你。
“我會幫你扳回這一局的。”貴翼說。
“怎麼扳?”蘇梅問。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等這件案子完結之後,你可以坐到資曆安的位置上去。在那之前,你接受我的保護,聽從我的調遣。”
“為什麼要幫我?千萬別跟我說為了正義。”蘇梅說。
“為了貴婉。”貴翼答,他轉臉過去看看她,“滿意了嗎?”
蘇梅沉默。
“我妹妹絕不會白死的,資曆群必須付出代價。”
這句可信,蘇梅想。
但是,她脫口而出的卻是:“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與其說為什麼要相信我,不如說相信我,你才能活命。”貴翼從後座上拿起一份文件,說,“我想你可能想知道,他們給你定的罪名。”
蘇梅伸手接過文件。
“看來你跟資家兄弟的關係,簡直一塌糊塗。”貴翼補充了一句。
蘇梅翻開文件,隻看了兩行就感覺頭暈目眩,她有點惡心,一下扔掉文件,惡狠狠地踩上一腳。
“你想讓我怎麼幫你?”蘇梅問。
“不著急。我和你現在綁在一駕戰車上,有的是時間同舟共濟。”
蘇梅聽見“同舟共濟”這句話,苦笑了一下。“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吧。”她說。
“其實,我很欣賞你這點,你並不會因為感激就放棄了對我的懷疑和審視。縱目四顧,於今的黨國像蘇小姐這樣肯做事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謝謝貴軍門的褒獎,蘇梅當不遺餘力為黨國效忠,為貴軍門效力。衝鋒陷陣,在所不辭。”這是一個漂亮的推手,模棱兩可的表態。
貴翼的嘴角上揚,微微一笑,他伸出手來拍拍蘇梅的手背,大有上司對下屬的肯定,那意思,你多努力,我能看見的。
貴翼安定了蘇梅,然而,不到兩個鍾頭,危機來臨了。
貴翼在軍械司的辦公室接到了資曆群的“問候”電話。資曆群告訴貴翼,貴翼的配槍在他手上,他說,他在偵緝處得到了一份秘密文件,事關貴翼的生死和前程。他希望能跟貴翼在公共租界上見一麵,請資曆平到場。他很客氣地說出最關鍵最毒辣的話,他說,貴軍門,你可以用小資去換回你的錦繡前程。
資曆群開門見山,連麵具都省了。
“我真是很難理解你,資曆群先生。小資難道不是你資家的人嗎?怎麼開口跟我貴家要人?”貴翼壓製住自己的怒氣,開啟周旋模式,“我聽說資先生是在逃通緝犯,你給我打電話,我可以視為你敲詐、勒索軍政大員。”
“貴軍門,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跟小資有一筆未清之賬要算,我也深知軍門無辜,皆因令妹之故,卷入‘共諜’案之旋渦,多少有點不得已。倘若貴軍門信得過資某,明日晚上七點,帶小資到華山路德國鄉村俱樂部見麵。我會給你看一些對你的遠大前程絕對有意義的東西。”
“資先生,你是代表你個人約見呢?還是代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
這句也是撕開資曆群所有偽裝的“點睛”之問。
“嗬嗬,貴軍門真會開玩笑。軍門見過一個通緝犯代表調查統計局的嗎?”資曆群笑著說,“拿小資來換軍門的前程。來與不來,軍門斟酌。”
“我來。”
“明智之舉。”
“我來,不等於,我就肯換。”
“貴軍門,資某人有一句良言相勸,感情沒有理性的。做了這一行,動什麼,都別動感情。”
“對,資先生說得對極了,感情是沒有理性的,複仇心尤其不理智。”貴翼說。
資曆群沉默了。
兩個人都默默地幾乎同時掛掉電話。
貴翼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林副官匆匆進來,把一份剛剛抄錄的電文放在貴翼麵前。貴翼看了電文,一躍而起,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南京急電,軍統局即將從天津調派一名特派員趕往上海,徹查*“煙缸”一案。
威脅升級了。
“怪不得資曆群有恃無恐。”貴翼說。
林副官垂手侍立,他在等待貴翼的命令。
“特派員將擁有‘見官高一級’的特權,徹查‘煙缸’案,就是想把我徹底拉下馬。”貴翼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被逼到絕境的貴翼,此時此刻已經把所有的榮辱利害放下,滿途荊棘中,必殺出一條血腥之路來,才能有效突圍。
他不停地思考著,腦海裏靈光頻閃。
露台上,一名勤務兵在澆花。
貴翼隔著玻璃窗在看。
林副官過去,敲敲窗,讓勤務兵離開。勤務兵隔著玻璃窗立正,然後走開了。林副官說:“這花是法國品種,嬌貴。每天都得有人精心伺候。前兩天,家裏的魚缸忘了換水,魚差點都死了。魚要死了,妞妞小姐得哭死。”他絮絮叨叨地說些家常話,原意是分散一下貴翼的注意力,稍稍放鬆一下神經。
貴翼緊繃的神經一下鬆開了。
“說得真好,不換水,魚就死了。死水得換成活水,魚就有救了。”他喃喃地說,“原本複雜的事情,現在簡單化了。”
“啊?”林副官詫異地叫出聲,“軍門,您,沒事吧?”
貴翼轉過身,對林副官說:“資曆群剛剛打電話來,要我明天帶小資去見他,用小資去換有關我破壞‘戡亂’、幫助*的文件和我的配槍。”
“啊!”林副官的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他瘋了吧。”
“好極了。要什麼就來什麼。”貴翼說。
“您瘋了吧?”林副官忍無可忍地吼了一句。
“戰帖已下,我們沒有退路了。”貴翼說,“馬上聯係方小姐和小資,今晚必須商量和擬定一個新的行動方案。”
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光線中,牆上的油畫泛著青色的光,畫廊裏很安靜,“閑趣”畫廊是小資僅有的產業,也是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貴翼和方一凡站在彩繪的玻璃窗前,往走廊上看。小資穿了身青色的罩衣,手上粘著點水粉,他走出來,說:“我在畫室給你們泡了好茶。”
畫室的燈光柔和,貴翼向方一凡和資曆平講述了自己的新計劃。
資曆平靜靜地聽完,他第一個提出反對。他說,這個計劃,太過冒險,而且漏洞太多。不過,這個計劃是一個很好的開局。他提議,讓自己入局,以牽動敵人視線。
貴翼反對。他說,你一旦入局,就是九死一生。
方一凡很緊張,她在衡量兩個人擬定的同一目標不同內容的行動方案。
“資曆群不會相信的。”方一凡說。
“要的就是他不相信。”資曆平說。
“我、我沒有聽明白你的意思。”方一凡困惑不解。
“我明白了。”貴翼看著資曆平,對方一凡說,“他的意思是,他要去做‘荊軻’。”
方一凡沉默。
貴翼對資曆平說:“小資,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但是,資曆群沒有下限,沒有尺度。我反對你的計劃,你這是飛蛾撲火。”
“這是冒險奪圍。”資曆平說。
“你得聽我的。”
“你聽我的。”
“我做不到。”貴翼說。
“你寧肯犧牲自己。”資曆平替貴翼說出心底話。
貴翼板著臉。
“這個計劃是我擬定的!”
資曆平說:“貴軍門的計劃,是一個絕妙的計劃。也是我們唯一‘出港’的機會。
“隻有這樣孤注一擲,才能讓敵人變成聾子和瞎子。
“讓所有的監視者,跟蹤者全部放棄監視和跟蹤——隻有一個大前提,讓敵人占據絕對的主動。
“這就像下棋,每走一步都要想好了,爭取每一步都比對手看得遠,想得深,走得穩,要不停地給對手製造錯覺,創造錯覺,隻要對手猜錯一子,走錯一步,我們就可以贏得勝利。”
“但是,你不能去,我不同意。”貴翼說。
“資曆平去的話,勝算比較高。”
很久沒有說話的方一凡說話了。
幾乎是一錘定音。
貴翼沉默。
“我知道,這是火中取栗,很可能引火燒身。”方一凡說,“但是,我們已經站在萬丈懸崖之上,退無可退。唯有如此,才能反敗為勝。”
“小資此去,倘有不測,令貴翼如何自處?莫說家父放不過我,就是我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貴翼說。
資曆平站了起來,脫了罩衣,對貴翼說:“貴軍門,讓我去吧。為了我,為了你,為了貴婉,為了妞妞。”他頓了一頓,雙膝一跪,“哥,你讓我去吧。”
一句“哥”,讓貴翼眼眶濕潤了。
凡做大事者,為人擇事,為事擇人。
貴翼終於下定決心。
血雨腥風就要來了。
一層薄薄的曉霧慢慢地在明亮的初陽裏化開,一大片香樟樹的樹蔭覆蓋著春和醫院的樓道視角。
貴翼在前,資曆平和林副官左右相隨,三人身穿筆挺的麥爾登呢修身中山裝,步履堅定沉穩地走來。
貴聞珽是喜出望外的。
他在接到兒子的電話後,就像是服了一劑清涼散,心情無比舒暢。
煙雨江南,多少愛恨情仇,皆化為浮雲煙霧,唯有天倫之樂勾起他多少“少年事”。自己年華不再,孩子則是自己的生命再生。
貴聞珽一想到資曆平,就會莫名地激動。
他們來了,貴聞珽竟有點魂不守舍。
“父親,兒子給您問安來了。”貴翼“笑吟吟”地走進來,他身後跟著資曆平,林副官就站在門口侍立。
貴聞珽微笑著頷首。
“父親最近身體怎麼樣?”他陪著貴聞珽坐下。
“好著呢,我這不托小資的福,賴在醫院休養幾日。”
貴翼笑笑,喚聲:“小資。”
資曆平低著頭,垂著眼,走到貴聞珽和貴翼麵前。他盡量不去看貴聞珽的目光,他生怕父子間眼光交彙處露出什麼破綻,被貴聞珽看出端倪來。
一個飛揚跋扈、神采奕奕的孩子,突然間低眉順眼,拘謹婉約,反而讓貴聞珽看著心疼,他寧願看那個無往而不利的資曆平,也不願意看這個見父如履薄冰的“貴婉”。
“小資,你……”貴聞珽剛想說什麼,就看見資曆平很規矩地在自己麵前跪下。
“父親。”資曆平給貴聞珽實實在在地磕了個頭。
“小資。”貴聞珽是真想馬上把這個孩子扶起來,跟他促膝交談,可是長子在前,他倒也不好過於熱絡。
“父親。兒在資家時,家母曾經屢次囑咐小資。倘有朝一日,生父肯來相認。小資當敬重為先,聽從管教。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小資雖為貴家所棄,畢竟血脈相連。小資不孝。初見父時,狷狂囂張,出言無狀,有違母訓。今在父親膝前謝罪,父親海涵……倘有朝一日,小資,有什麼事……有什麼過錯,盼父親大人念小資一葉孤舟,萍飄斷梗,原諒小資。父親多多保重,莫以小資為念。”
資曆平的心聲汩汩流溢。
貴翼聽得剜心割肺,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知道,這是小資辭別生父的“臨終遺言”。素來沉得住氣的貴翼,強顏歡笑地垂著眼簾,企圖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波瀾。
“你起來,孩子。”貴聞珽說。
資曆平站起來,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資曆平的孝心,貴翼知道。貴翼的難過,林副官知道。站在門口的林副官不時回眸,讓貴聞珽感覺到了什麼。
他以詢問的目光掃視了一下貴翼和資曆平。
“你們,不是有什麼事吧?”
“我們有什麼事。”貴翼忍著痛,裝作無事地賠笑,“這一來啊,是父親不日返回蘇州,小資惦記著父親,所以一定要來問安;二來嘛,小資與父親在擂台相會,雖然是事出有因,畢竟他出手犯上,心裏一直不舒服……”他也不知如何編。
“那算什麼事。”貴聞珽淡淡一笑,他對資曆平說,“我正想著,你來了,跟我多盤桓幾日。不如,你跟我回一趟蘇州吧。”
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就僵住了。
資曆平勉強含笑,不作聲。
林副官突然咳嗽了兩聲。
“父親。”貴翼說。
“你不要告訴我,你就是帶他來蜻蜓點水的。”貴聞珽打斷了貴翼的話。
“父親。”資曆平開口了。
“孩子,你說。”
“……我在天津的畫廊剛剛接了幾幅畫的訂貨,所以,今晚就得起程去趟天津。”
“那也沒有問題。我啊,正想去趟天津,我陪你一起去。”
“父親。”貴翼說,“母親在家日日懸念,父親還是先回蘇州比較好。”
“是嗎?”貴聞珽看看二人,問資曆平,“你也是這個意思?”
資曆平看著貴翼,貴翼的眼神有點飄,資曆平對貴聞珽點點頭,說,“等我天津的事忙完了,我一定去看父親。”
“要是忙個不停呢?”貴聞珽的口氣開始冷了。
“也有這個可能。”貴翼想打個圓場。
貴聞珽“哦”了一聲,點點頭,對貴翼不輕不重地說:“你是不是在一些事情上過分堅持了。”
貴翼一愣,說:“不是那樣的,事情並非父親所想……”
“那你來告訴我,事情是怎樣的?”貴聞珽對於兒子的表情和言語有著相當精細的感覺,他心中霎時煩躁起來。
房間裏很安靜,安靜到父子三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的緊張和不安。
“啪”的一聲,貴聞珽拍案而起,突然發作。
“他哪裏是來見父的,分明是來訣別的。”
貴翼趕緊站立起來,一動不敢動。
“所謂鍾鳴鼎食的大戶人家,沒有給這個孩子一點點溫暖。到頭來,還要利用這孩子,逼著孩子去天津!我不知道你們要幹什麼,我知道,你要他去送死!不是嗎?”
貴翼噤若寒蟬。
“你以為我瞎了嗎?”貴聞珽失態地吼起來。
這句話太重了。
凡大家庭的長輩說出這種話來,對子孫皆屬重話。譬如小家庭中,長輩說兒女不孝是一樣的性質。
“父親。”貴翼雙膝跪下,“父親息怒。”
林副官隨跪。
資曆平雖在資家長大,也頗知大家族的規矩重,他在貴翼身後跪下。
整個房間裏,鴉雀無聲。
“父親。”貴翼打破僵局,低聲喚父,“兒子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我,你,你不要跟我說,這是為了貴婉。”貴聞珽激動起來,“貴婉已經走了!可是,這個孩子他還活著!!”
貴翼耳膜中一片轟鳴,內心極度糾結。
貴聞珽針針見血、拳拳到肉的喝斥,一句一句撕裂貴翼的心和神經。
“父親。”資曆平站起來,說,“父親厚愛,小資銘記在心,此事不關大哥的事。是小資一意孤行,要替妹妹完成她未盡之事。”他一邊說一邊往後退,“小資此來,心願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