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狩獵季節(3 / 3)

“景軒攔住他。”貴聞珽意識到了什麼。

“父親。”貴翼伸手拉住父親。

資曆平對著生父微微一笑,轉身就跑,貴翼和貴聞珽都能感應到資曆平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們都懂。小資不願意帶給貴聞珽痛苦,他寧願跑得遠遠的。

其實,小資還是太年輕。貴翼想,遭人恨與遭人疼的孩子,若有不虞,帶給父母的傷害都是一樣的。

林副官借機跟著資曆平跑開了。

“父親,保重。”貴翼扶住了貴聞珽,他萬萬沒有料到,貴聞珽如此敏感,二十年未見的父子相聚,竟是如此倉皇,無助。

貴聞珽有一種精神被耗蝕盡了的感覺,竟然無聲地嗚咽起來。貴翼心痛如絞,咬牙忍住心中的灼傷。

他的手緊緊握住父親的手。

“間諜”是什麼?是風,是光。風無影無形,無色無跡。光時隱時現,時有時滅。貴翼是風中的一線光,光中的一絲風。

資曆群在德國鄉村俱樂部的包間裏看著手中啤酒的標簽。

“圖赫男爵家族啤酒廠。”

“這酒味道清爽醇和,特別細膩。”貴翼不知何時已經進來了,他和資曆平就站在資曆群身後。

資曆群笑嗬嗬地站起來:“哎呀,貴軍門光臨,資某人與有榮焉。”

“資先生請我來,敢不領情?”貴翼說,“這一來,貴家與資家,原有些淵源;這二來,我與資先生也算神交已久了。”

“那是,那是。貴軍門果然氣魄非凡,獨往獨來。”

“難道資先生帶了幫手,要與貴某群毆不成?”

“哈哈哈,群毆就算了,太失體統,就算要打,我寧願選‘決鬥’。”資曆群說。

“天下事,唯‘決鬥’是一蹴而就之事。”貴翼把披風解下,資曆平替他拿在手裏。貴翼大刺刺坐下,手一揮,“資先生請坐。”

資曆群坐下。

“要喝點酒嗎?”資曆群問。

“可以啊。”貴翼說。

資曆群看了一眼資曆平,資曆平站到桌子中間,給他們倒酒。

“小資的臉色可不大好,”資曆群說,“最近休息不好嗎?”

“小資承受了太大的壓力。”貴翼說。

“那是你不了解他。”資曆群高姿態地嗬嗬一笑。

“你隻是想不擇手段地去玩味別人內心的痛苦罷了。”貴翼也笑了。

“毛毛蟲是可以蛻變成蝶的。”資曆群舉起手中酒杯,向貴翼示意,“但是毒蛇永遠都學不會感恩戴德。”

貴翼舉杯:“是嗎,資先生自認是農夫嗎?”他喝了一口酒,咂了一下嘴唇,說,“可惜啊,你並不是你所扮演的角色,你不要入戲太深。”

資曆群點點頭:“貴軍門一語中的。彼此彼此。”

貴翼不答。

“貴軍門,這是資某的一點外敬。”資曆群依舊一張笑臉,拿出一份文件來,“望軍門笑納。”

“我要不拿,豈不是辜負了資先生一番雅意?”貴翼伸手來拿,資曆群的手按住文件。

“資先生,何意?”

“自然是問軍門的誠意。”資曆群的眼睛掃視了一下資曆平。

“你為什麼一定要帶走小資?”貴翼直入主題。

“因為他欠我的太多,我要全部拿回來。”

“是嗎,你被他騙了?”

“他誰都要騙。”

“他對你說謊了?”

“他對誰都說謊。”

“你們資家怎麼教育孩子的?”

“他從根上就不正,叫我們也是束手無策。”他反諷中帶有一絲狡黠的快感。

“罵誰呢!”貴翼冷喝。

“自責呢。”資曆群微笑。

“哼!”貴翼冷笑。

“我資曆群做人做事,信賞必罰,光明坦蕩。”

“用敲詐勒索的方法來逼人就範,還說什麼光明坦蕩。”貴翼反唇相譏,“資先生,親人都可以加以利用,傷害,甚至殘殺。貴某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像你這種陰險狠毒之人,窮者獨害其身,達者兼害天下!”貴翼一臉寒冰,吐字鏗鏘!

資曆群笑起來:“哈哈哈——軍門這話,可是一點也不具備招安的價值。”

“哦,”貴翼感興趣地一笑,“資先生還需要貴某人來招安嗎?”

“不然呢?”資曆群別有深意地說,“反之也行。”

這是暗示貴翼別有身份。

“資先生句句含沙射影,莫非指控我貴某人是隱藏的*?”

“貴軍門字字諷刺誹謗,難道不是心虛至極,恨不能積非成是,指鹿為馬。”

“資先生,我今天來,並不是怕了你的憑空誣陷,而是,特意來見見殺害我親人的‘凶手’的。資先生,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限。我之所以不提親人的名字,是不想褻瀆她曾經擁有的美好情感。”

資曆群被打啞了,他歎了口氣,說:“人有七情六欲,誰也難免。真正難的不是超越生死,而是超越人性。”

冷場了。

二人在唇槍舌劍中得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就是不提“貴婉”。

他們誰都不會去觸碰傷口。

既然如此,利用小資來打擊對方,就成了必然之舉。

“讓我們把所有問題都回歸到原點吧。”資曆群說,“貴軍門此來赴約,當知約定條件,貴軍門留下小資,資某人把偵緝處對貴軍門秘密調查的文件和軍門配槍交給軍門,文件你可以銷毀,從此兩不相幹。”

“行不通的。”貴翼說。

“貴軍門難道隻想過去,不考慮將來?”資曆群說,“你幫助‘共諜’是事實,人證物證俱全。”

“物證是偽造的,俗話說得好,捉賊拿髒,捉奸拿雙。”

資曆群一指資曆平,說:“人證在此,軍門難有托詞了吧。”

“那我就更不能把他給你了。”貴翼說,“資先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貴某人賭不起啊。”

“賭不起。你把他帶來做什麼?”資曆群笑笑,“這樣吧,軍門,我們以小資為賭注,以小資為題,就在這裏賭一局。為了公平起見,你出一題,我答。我出一題,你答。讓小資去選擇正確答案。”

“那他一定選我。”

“那可不一定,要聽題的。”資曆群說,“你贏了,你就帶他走,槍和文件送給你。你輸了,交易有效,你拿走文件和配槍,留下小資,他得為他在這短短一個月來的所作所為負責。”

貴翼緊張且矛盾。

“要不要賭一賭?”資曆群看著他。

“反正也不虧。”貴翼說。

“我能棄權嗎?”資曆平終於開口了。

“不能。”資曆群看也不看他地回答。

“誰先來?”貴翼問。

“貴軍門是客,貴軍門先來。”

貴翼看看資曆平,說:“既以小資為題目,於今我們都糾纏在‘共諜’案裏,我就賭他姓‘國’,還是姓‘共’。”

資曆群依舊一副笑模樣,說:“這個題目,真的很好回答,他既不姓‘國’,也不姓‘共’,他就是一枚棋子而已。”

“這算什麼回答,二選一。”貴翼說。

“你的答案不正確,就沒法選了。”資曆群說,“不如,軍門說一下你心裏的答案吧。”

貴翼冷靜地想想,說:“他是共產黨。”

資曆群哈哈大笑起來,“軍門,你夠狠啊,難道軍門突然改弦更張,要把所有的罪名推在一個小賊身上。”

蹊蹺啊,資曆群想,對方出牌怪異,不合邏輯。隻有一種可能,對手慌了,亂了陣腳。

“小資,選個答案吧。”資曆群說。

資曆平默默地站在了資曆群身邊。

“我贏了。”資曆群說。

“下一題。資先生請。”貴翼說。

“我賭他親恩重,還是養恩重。”資曆群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貴翼看著資曆平。

“我覺得這個就不要賭了,免得浪費‘籌碼’的精神。”資曆群說,“你說,是吧,小資?”

“這不公平,要賭了才知道答案。”貴翼說。

“人心不古啊,貴軍門。”

“大家都喜歡看別人的熱鬧,偏偏這熱鬧落到自己頭上,就不樂意了。”貴翼冷笑,“自古來血濃於水。”

“好一個血濃於水。貴軍門有沒有聽過‘生身父母在一邊,養育深恩大如天’?”

“小資,貴家盼你認祖歸宗。”貴翼這句話是盯著資曆群的臉說的。

資曆群表現得異常興奮,他自我感覺良好,自認在某種程度上駕馭了原來不可控製的力量,這種尖銳的你衝我突的較量,往往帶給人高手對決的快感。

“其實,骨肉親情並不需要血緣來支撐。譬如戰場上,三軍對壘,戰士並肩,人人都是生死弟兄。反倒是那些所謂的親兄弟,為爭個父母遺產都要公堂相見,丟人現眼,不在少數。血緣,是最不堪一擊的。”他語氣輕蔑至極。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貴翼在掙紮。

“小資,你有話要對貴軍門講嗎?你可以盡情地說。”資曆群越發顯得大度。

資曆平無言,依舊站在資曆群身後。

貴翼表現得很氣憤。

“我贏了。”資曆群站起來,說,“貴軍門你太緊張了。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緊張,多慌亂。”他把貴翼的配槍和那份文件往他眼前一送,說,“物歸原主。”

“你為什麼一定要帶走小資?”

“軍門從一進門就問到現在。其實道理很簡單,小資是唯一見過‘蛇醫’的人,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需要通過小資去‘拜訪’‘蛇醫’。”

貴翼瞬間拿起桌上的槍,槍口對準資曆群,“信不信我一槍打死你!”

突然,房間外衝進一隊人馬,槍指貴翼。

資曆安帶人闖了進來。

“你!!”貴翼怒不可遏。

“別激動。”資曆群說,“都把槍放下,貴軍門的槍膛裏沒有子彈。”他從口袋裏掏出幾顆子彈來,放到桌上。

“你真有本領,果真是來群毆的。”貴翼說。

“我承認我作弊。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一局,我贏了。”資曆群說。他示意所有特務放下槍。

“貴軍門,說實話,我對徒勞的悲壯,一點也不欣賞。”

“遠矚縱覽,十麵埋伏,資先生有心了。”

“其實,從一開始,這種離題跑馬的路數,就不適合我。”資曆群說,“沒辦法,我有時也不得不采取某種極端殘忍的方式去獲取我所需要的情報——我特地為小資準備了一道黑色大餐。偵緝處的酷刑架盛裝以待資少。”

“你是一個毫無心肝的屠夫,劊子手。”貴翼說。

“也許痛苦,會導致人的怯懦,直至背叛。”資曆群達到目的,不再糾纏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告辭了,貴軍門。如果我們有了小資詳盡的口供,再來‘拜會’軍門。哦,對了,其實那份文件真的是可有可無,軍門如果不是做賊心虛,今天真的不用來赴這場鴻門宴。不過,我還是挺欣賞你的,你說單刀赴會,就是單刀赴會,不帶一兵一卒,足顯英雄本色。”他拍拍貴翼的肩膀,轉身走了。

資曆平被帶走了。

貴翼的手一用力,手中的杯子碎了,鮮血從指縫中流淌下來。

“我始終相信一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說。

地牢裏,陰暗潮濕,一股黴味,一盞油燈,“呲呲”冒著渾濁不堪的青煙。資曆群在咳嗽,資曆平坐在刑凳上。

“我知道你們兄弟在唱雙簧。一開始就是。”資曆群說,“我不介意。”

“你為什麼要殺貴婉?”資曆平平靜地問。

資曆群雙眼透出淩厲的光:“貴婉,貴婉。貴婉之死,對於我來說,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你以為我想嗎?我想這樣嗎?我把你帶到這裏來,就是想告訴你,如果她不死,她的下場會如何悲慘!你自己睜大眼睛看一看!這裏是生不如死的屠宰場!你想讓她也像你這樣坐在這裏嗎?

“原本這場殘酷的狩獵遊戲,是我一己之私,與他人無關。偏偏你橫刀躍馬而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懂什麼?”

隔壁牢房裏一陣鬼哭狼嚎。

“我最不愛聽的就是這種陰慘的叫聲。”資曆群說,“我一直認為你是可摶之泥,可塑之器。資家養育你,我花工夫栽培你,資家也為你鋪墊、創造了無數享受生活的機會。你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罷了,居然與資家為敵!與我為敵!!

“你在貴家原本就是個‘棄兒’,於今貴翼為了一支槍一份文件就可以輕易將你交換,你在他心中,與他的遠大前程比較起來,不值一文。”

資曆平似乎不想聽地低頭回避資曆群的目光。

“你就是貴翼手上一顆棋子而已。

“他一直在利用你。

“我知道你們怎麼打算的,貴翼故意輸掉一局,把你送到我手上,然後你假意迷途知返,替我去辦事。你們有重要人物出港,為了確保路線安全,你會提供給我一條偽造的路線,以遮人耳目,這樣一來,你們就有效控製住了出港區域,確保出港平安。”

資曆平猶疑的眼睛一下睜開了。

他的內心緊張而又焦慮。

“高明,非常高明又冒險的手段,貴翼一定很糾結,事實證明,他把你送來是低估了我資曆群的智慧。

“我也很苦,”資曆群說,“我是中央黨部調查科培養的第一批特務,奉命打入共產黨內部,我業務好,工作勤勉,很快打入地下黨的交通站。我潛伏在*組織裏,蟄伏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熬成了一個交通組的組長,我又費盡心思地‘摻沙子’,我要用自己的人去把原小組的人替換掉,我把他們一個一個送到死路上,把他們從小組裏抹掉,抹掉一切他們生存過的痕跡,包括我自己,愛的記憶。”

資曆群痛痛快快地暴露出隱藏已久的秘密,仿佛也是一場人生的解脫。

他說:“我愛貴婉,我曾經有一段時間被她迷住了,我忘了自己是誰,我入戲了,我以為我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地下黨。有一次,我跟她說,貴婉,我們別去巴黎了,我們去鄉下吧。或者,我們去一個別人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她怎麼說?她說,你在考驗我,我是個意誌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我不會上你的當。她笑得特別美,美得讓我迷失了自己的航向。”資曆群眼眶濕潤,他的心口上就像被人插了一刀。

“小資,我跟你說這些,這些不能跟人講的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小資,死期到了。”資曆平喃喃地說。

“酷刑架曆來就是陰森中的‘精品’,黃泉路上的‘絕色’。”資曆群說,“我不會把這種慘絕人寰的刑罰用在你身上,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帶你來,隻是告訴你一個真相而已。”

“大哥。”

資曆平慘幽幽地看了資曆群一眼。神智有些迷離。

資曆群拿出一顆藥,放到資曆平手上。

“小資,你原來花天酒地,因循苟且,我猶可憐憫之。而你貽害家庭,危害黨國,竟無一點悔意,也無自省之心。

“留你在世何用?”

他說到這裏,仿佛人也倦了。

“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乏味的話,你也聽膩了吧。小資?”他口氣裏充滿了惋惜和溫情。

資曆平抑製著內心的極度恐慌,他的牙齒在不爭氣地打戰。很顯然,他堅韌的意誌開始淪陷了,在生死抉擇上,他貪生了。

“我,想……活。”強烈的自尊心,逼著資曆平,慢慢地說出求生的話。

可是,資曆群卻不再跟他糾纏了,或者說是不給他任何生機了。

“凱撒被暗殺的前一天,有人問他,說哪種死法最好?凱撒答,最倉猝最迅速的。”資曆群說,“小資,去吧。你得像個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