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資。”貴翼一把拽住了狂躁的資曆平,說,“把他交給警察局吧,讓警察來執行死刑,名正言順。”
資曆群竭力克製住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的心情,盡可能地在貴翼麵前保持住以往的風度和鎮定。
“我落到這步田地,也是自作自受!”資曆群自嘲地一笑。
貴翼拍拍他的肩膀,說:“臨刑不變色,資先生確有大將風度。告辭了。”
資曆平頭腦一片混沌,眼睛一片漆黑。
“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資曆群說,“小資,去吧,不必愧疚,不必祭奠,還有,記得每年給爹爹上墳,給我們的母親寄生活費。”
沉默。
片刻沉寂。
資曆平沒有動,貴翼也沒有催促。
“爹爹墳前植土,母親生活供養,小資盡心,隻要小資活著……”他別過頭去,“吧嗒。”一滴眼淚恰恰落在貴翼的皮鞋尖上。
貴翼抬頭看他,小資對著親兄又不敢太過悲涼,倉皇一笑。
這一笑,讓貴翼覺得心疼小資,有情有義,張揚跋扈的孩子生生被逼迫到不敢露聲色的地步。
貴翼拉著資曆平離開房間。
他們從閣樓裏下來,正好遇見蘇梅帶領一隊人馬上樓緝拿資曆群。
槍響了。
蘇梅帶人衝進房間的時候,資曆群已經吞槍自盡。
華燈初上,街麵上燈火錯雜,資曆平想著親娘無辜慘死,想著資曆群伏法,霎時幽明兩隔的世界,令他心中有一股難以名狀的痛楚。
資曆群居住的閣樓上,一縷渺茫的光線滲透下來,像極了血色。
結束了。
數日後,資曆平安葬了親娘與資家兄弟,他和妞妞一起身穿孝服,隨貴聞珽返回蘇州。
一路上,也有官員、學者送行,小資素服侍坐在貴聞珽身邊,貴聞珽知道他心中負累太多,愈發憐惜、愛護,父子間漸有溫暖關照。
妞妞聰穎,乖巧,在蘇州甚得貴家人喜愛,至此,貴家的一段傳奇公案也算得以圓滿解決。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抗日戰爭全麵爆發。
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二日,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發表了《中共中央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
貴聞珽舉家遷往重慶。
貴翼率部開赴抗日前線,與日寇浴血奮戰。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八日,重慶大轟炸開始了。
資曆平與妞妞在重慶大轟炸中與貴家失聯。
貴翼在前線的戰壕中,接到父親的書信,信中附帶一枚帶血的發卡。
貴翼心如刀絞,那是他親手別在妞妞發髻間的,他艱難地吞咽著自己喉嚨裏泛出的苦水,無窮無盡的悲慟也挽救不了他撕心裂肺的痛。
戰火紛飛,寒風凜冽。貴翼始終相信妞妞活著,活在一個沒有戰火硝煙的家園裏,他也相信“貴婉”活著,活在一片祥和寧靜的田園。
在貴翼的心底,生命的烈焰永遠不會熄滅。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戰勝利。
一九四五年八月,解放戰爭開始了。
貴翼調入西南長官公署任職。
一九四六年,冬天。
南方局紅色特工“蝴蝶”喚醒“冰蠶”。
“冰蠶”正式破冰。
一九四八年年末,中國人民解放軍包圍北平。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
一九五二年,上海,一個明媚的下午。
貴翼和林景軒去軍區開會回程,車行到南京路口,一輛小汽車迎麵開過,貴翼一愣神,一張熟悉的麵孔如驚鴻掠影般劃過,貴翼抬頭張目,大叫一聲:“停車!”
林景軒很詫異,問:“軍長,怎麼啦?”
貴翼說:“追上剛剛過去的那輛車。”
“幹嗎呀?”
“資曆平。”貴翼說。
“看花眼了吧。”
“追啊!”貴翼吼起來。
軍用吉普車一個掉頭,直“殺”下去。因為街麵上車輛不多,所以,前麵的小汽車很快就發現了尾隨而來的吉普車。
小汽車開始加速飛馳,吉普車緊咬著不放。
此時此刻,貴翼心中一片澄明。小汽車被吉普車死咬不放,左突右旋,實在沒轍,小汽車被逼進了一條死胡同,終於停車了。
吉普車堵在胡同口,貴翼足蹬一雙雪亮的軍靴,下了車,林景軒緊跟著他。
“下車。”貴翼“啪”地一打汽車前蓋,隻見一個身穿中山裝的男子笑吟吟走下車來。“解放軍同誌——”資曆平話音未落,就被貴翼死死地摁在汽車車蓋上。
司機探出頭來喊:“幹什麼?幹什麼?”
林景軒把司機的頭給摁回去,說:“解放軍懷疑你們是美蔣特務。老實待著。”
“不是,你們……”
貴翼猛地將資曆平身子扳正,“大哥。”資曆平喊著,司機一聽這話,立馬安靜了。“誰是你大哥?”貴翼板著一張臉,把資曆平往後一扔。林蔭道上,正好有一排整齊的紅牆,資曆平正好被他給扔到紅牆上,兄弟倆就這麼麵對麵地站著。
“跑啊,怎麼不跑了。”貴翼說。
“我、我沒跑啊。”資曆平笑著說。
“你沒跑?”
“沒、沒跑。”
“你沒跑?我追的誰啊?啊?”貴翼上前給他一腳,“怎麼不接著跑啊?”
“沒、沒路了。”
“哦,走投無路啊,你業務退步了。胡同裏有路沒路都搞不清楚啊。”
“是,是,是。”資曆平一疊聲地說“是”。
“站好了。”
“大哥——不,解放軍同誌,您這是?”
“先生貴姓啊?”貴翼問。
“免貴,姓貴。”
“姓貴是吧?”
“是,是。”
“證件拿出來看看。”
“在上衣口袋裏。”
貴翼偏偏從他褲兜裏拿出一個證件來。
“證件上的這個人,嗯,不錯,是你。”
“是,是。如假包換。”資曆平說。
“怎麼姓崔啊?”
“拿錯了,拿錯了。”
“拿錯了是吧?”貴翼順手就拿證件抽他的頭。
“局長,沒事吧?”司機實在看不下去了。
“沒事,沒事。”資曆平狼狽不堪。
“局長?”貴翼問,“當官啦?”
資曆平一臉無可奈何地苦笑,“是,是。”
“什麼局啊?”貴翼問。
“旅遊局。”
“旅遊局?”
“對,對。旅遊局。”
“打算遊哪兒去啊?”
資曆平淺笑。
“遊到香港?還是遊到台灣啊?”貴翼繼續問。
“遊不了,體力有限。”資曆平說。
“哦,那這張證件怎麼寫的是文工團啊?”
“拿錯了。”
“誰拿錯了?”貴翼抬手又打。
“說錯了。我說錯了。”
“到底哪個局啊?”貴翼吼了一聲。
“文化局,文化局。”
“文化局啊?”
“對,對——那什麼,文工團歸文化局。”他還解釋一下。
“哦,你在文工團幹嗎?”
“我,唱歌,歌唱演員。”
“你不唱戲啦?”
“啊。”資曆平不知怎麼回答。
“改唱歌了。”貴翼繼續審他,“唱的什麼歌啊?”
“革命歌曲,革命歌曲。”
“唱來聽聽。”
“大哥,不要這麼較真吧?”
“誰跟你嬉皮笑臉的?站好了。”貴翼冷喝一聲。
林景軒在一旁笑,他看了看司機,說:“你那麼喜歡看你們領導笑話啊?你不想進步啦?”司機忍著笑,開始倒車,司機把車開到裏麵去了。
“唱啊,”貴翼說,“資局長,才情橫溢,機會難得,我跟林參謀一塊,有歌同聽,有戲共賞。”
“貴軍門,不,不是,貴軍長,貴軍長你愛民如子,有口皆碑,放過小資吧。”
“說什麼?”
“哥哥。”
“住嘴吧。林參謀,去把我的馬鞭拿來。”
“我的天,”資曆平叫出來了,“大哥,現在新社會了,不能隨便打人啊。”
“我沒隨便打,我打的就是你!”
“大哥。”資曆平一看不是路,貴翼是來真的,他真的心虛了,對著林景軒叫,“林大哥,好大哥,幫幫忙啊。”
“幫幫忙,幫幫忙。”林景軒說,“你跟我說沒用,跟你大哥說。”他順手就把一根馬鞭遞給貴翼。
貴翼接過馬鞭,對準資曆平的膝蓋就是一鞭子。
“大哥,大哥我錯了,大哥,別這樣貓戲老鼠啊,好疼的。”資曆平一味求饒。
“疼是吧?”貴翼的眼睛裏閃爍著輕鬆的笑意,說,“疼就對了。”他舉手又是一鞭子,抽到資曆平的鞋麵上,資曆平疼得直跳腳,說:“嘿,嘿,”他所幸就唱開了,“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下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敗了美國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國主義害了怕呀。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林景軒忍俊不禁,笑得直不起腰。
偏偏貴翼繃著不笑,資曆平真是哭笑不得。“……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全世界人民團結緊,把反動勢力連根拔那個連根拔!”
林景軒徹底笑翻天。
“完了?”貴翼問。
“完了。”資曆平點頭。
“這就完了?”
“哥哥,你不會吧?這大馬路上——”
“接著唱。”
“啊?”資曆平一副“委屈”麵孔,“大哥——”
貴翼開始挽袖子,掄馬鞭。
“好,好,我唱,我唱。”資曆平說。
“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呀——”
“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一個清朗明亮的女聲從巷口飄然而至,“呀呼嗨嗨,一個呀嗨——”
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子出現在貴翼麵前,她甜美地微笑著,穿一身質樸簡約的“列寧”裝,西服領,雙排扣,一股英姿瀟灑的清爽氣撲麵而來。
貴翼眼眶瞬間濕潤,恍如隔世。
“妞妞?”貴翼霎時百念叢生,百感交集。
“大哥哥!”妞妞甜甜地叫著,依舊溫馨如故。
“妞妞,妞妞。”
陽光下,妞妞向貴翼跑來,貴翼扔了馬鞭,向妞妞張開懷抱,妞妞直接撲進他懷裏,貴翼抱起妞妞在絢麗的陽光下旋轉,旋轉。
“要不要這樣厚此薄彼啊。”資曆平可憐兮兮地站在牆角說。
“你閉嘴吧。”林景軒此時此刻也幸福得眼淚直飛。
貴翼把妞妞放下,說:“丫頭,太沒良心了。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聯係?啊?”
妞妞看著資曆平。
貴翼說:“我的馬鞭呢?”
林景軒蹲在地上笑。
“大哥哥,”妞妞拉住貴翼說,“我們是因為執行秘密任務,所以不能跟家裏聯係,大哥哥原諒我們吧。我已經買了去蘇州的票,正打算一起回家看爹爹和媽媽呢。大哥哥,大哥哥。你就原諒小資哥哥吧。”
“好了好了,”貴翼投降了,一指資曆平,“過來。”
資曆平笑吟吟從紅牆下走來,林景軒滿眼欣慰地看著他們一家人在紅塵中的團聚。
“大哥。”資曆平眼眶紅紅的,喊著貴翼。
“大哥哥。”妞妞親切而溫暖地看著貴翼。
陽光毫不吝嗇地將最美最亮的光線投射給了這一家三兄妹,貴翼雙臂展開,將資曆平和妞妞攬入懷抱,曆經艱難,一家團圓。
團圓在美麗燦爛的新中國!
貴翼臉上洋溢著無比的滿足和自豪。
一切都是新的!
嶄新的世界!
嶄新的新中國!!
貴婉不死,精神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