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資先生。”
“哎呀,都怪我,都怪我,我曆來都不喜歡打掃戰場,看起來,這一次,真是小河溝裏翻了船。”資曆群說。
貴翼摘了軍帽,伸手捋了捋整齊的頭發,說:“資先生不屑於打掃戰場這類小事,理解,貴某人非常理解。哎呀,貴某就沒有資先生的福氣了,凡事都得*。”
貴翼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英武之氣,充滿了威嚴和自信。
“小資,見到你大哥,也不吭一聲,沒禮貌。”貴翼說。
資曆平走過來,低低叫了聲:“大哥。”
資曆群瞥了他一眼,笑笑,說:“你的戲愈來愈好了。”他伸手過來拍拍小資的肩膀,借勢一擰小資的傷口,小資頓時頭昏目眩,倏地低吟一聲,冷汗直淋。
“資先生有點雅量好嗎?”貴翼說。
“真令人不可思議。”資曆群鬆了手,轉身過來陪貴翼坐,“我親眼目睹的‘現場’……”
“當然全都是假的。”貴翼坦然一笑。
“是,是,那是,除了那些真的。”資曆群的話明顯有恭維的嫌疑。
資曆平忍著傷口的痛,皺著眉,他嘴角還留著挨打後的血絲。
“小資又幹什麼了,搞成這個樣子?”資曆群笑問貴翼。
“沒什麼大不了的,”貴翼說,“資先生就別操心了。”他轉對資曆平說,“去廚房洗把臉,免得你大哥擔心。”
資曆平應聲。
“順便拿瓶酒過來,”資曆群說,“我好與你大哥喝一杯。”
資曆平又應聲。
資曆平走進廚房,看了看剛剛盛上來的紅燒魚,他腳步有點遲鈍,走到水池邊,洗了洗臉,用毛巾揩幹淨了嘴角邊的傷。
他打開櫥櫃的門,拿出一瓶酒來,再拿了兩個酒杯。
資曆平走到廚房門口,回頭望了望桌上的“魚”,那條魚還熱氣騰騰的。他想到,魚溫尚熱,而資曆群的末日已經到了,他的情緒霎時起起伏伏,感覺走路飄飄搖搖。
資曆平走到兩個哥哥的麵前,顯得疲憊不堪。他替二人各自斟酒一杯。
“小資挺任性的,不過,看上去,你們相處得不錯。”
“是啊,這得益於你資家的良好家教。”貴翼說,“來,敬家庭教育一杯。”
二人客氣舉杯,同飲。
“紹興花雕,又稱‘狀元紅’。”資曆群咂了咂滿口的酒,說,“不知道貴軍門喜不喜歡?”
“嗯,這酒好啊,應景。”貴翼說,“喝起來,甜酸苦辣鹹澀俱全,最適合今日之局。”
“貴軍門厲害,軍門的品味真是無可挑剔。狀元紅,埋於泥土,數十年的光陰,不見天日,一朝見天,光彩熠熠,那些凡夫俗子是絕品不出其中三味。貴軍門就不一樣了,正如軍門所言,此酒應景,這景就應在你我二人的身上,不是嗎?”
“哈哈哈……資先生其實是一個內心張狂的人,你日日夜夜都想成為萬眾矚目的目標,不幸的是,你選擇的這個職業,真的是太微妙了。不得不深埋於地。有的酒一朝見天,光彩熠熠,也有敗興的酒,永無見天之日,與泥土同腐。”
“貴軍門是來盤根究底的?”資曆群問。
“不,我是來跟你結賬的。”貴翼說。
資曆平替二人斟滿第二杯酒,侍立於側。
“貴軍門要跟資某人清算舊賬,資某人樂意奉陪。我資曆群是國民政府黨務調查科培養的第一批特務,實不相瞞,今日之禍,並非資某人道行膚淺。實因決策者短視,握權妒功,急功近利,導致慘敗。一個大家庭裏的人離心離德,怎麼能怪他人團結的家庭興旺發達呢?”
貴翼點頭,表示讚同。
“權責重疊,往往內部競爭會導致部分成員自相殘殺。”
“譬如蘇梅?”
“是啊。”資曆群歎了口氣,“唉,變化太過急劇了,資某人一時半會兒還真有點接受無能。三年潛伏,一朝敗露,殺了一組‘共諜’,今日路過黃泉,也不算擲地無聲了。”資曆群把玩著手中的酒杯,說,“三年啊……我從來沒有絕望過,直到今日。我一個人任務壓身,孤獨地流徙,隱忍不發,甚至孤身坐牢,麵對自己人,或是敵人的審看、懷疑,做出一副大度的樣子來,戰戰兢兢地生活在‘暴露’與‘隱藏’的邊緣……我費盡心思,用盡力氣,首開‘摻沙子’換諜的先河。原以為勝利就在眼前了,錯就錯在,為了對付軍門,千裏迢迢去請了一個草包特派員,不,也許不是草包……”
“資先生果然道行不淺,真的不是什麼‘草包’,而是‘調包’。不好意思,貴某人忘了通知資先生,特派員是我安排的人,此特派員非彼特派員,‘摻沙子’的計劃,我活學活用了。謝謝你啊資先生,你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資曆群苦笑起來。
“人在亂世,命賤如葦草。”他看了看貴翼,說,“你是智慧占了上風啊。”
“錯,是正義!”貴翼糾正。
“真是下了血本。”資曆群微笑。
“與毒同謀罷了。”貴翼淺笑。
“貴婉的死,我也很痛惜。”資曆群盯著貴翼的臉說,“我是真的愛過她,真心愛過她。警察局那幫混蛋為了搶功,逼迫我提前結案,這些蠅營狗苟之輩,偶爾抓捕兩個、諸如大街上交通員兼做賣花女的小角色,也要叫囂一番,抓住這樣一個大線索,怎麼肯輕易放棄?我沒辦法,我就是一個抓‘共諜’的人!我沒退路,要麼把貴婉交給他們,要麼——”他偏了偏頭,咳嗽了一聲。
“至少,她走得從容,不受苦。”
“住口!惡賊!”貴翼暴喝一聲,“在這個世界上,我從未見過像資先生這樣鮮廉寡恥之徒,殺了人還要惺惺作態,我最痛恨的莫過於你的懦弱和陰毒。
“你口口聲聲愛她,這種‘愛’真是太殘忍了,因為從一開始就注定要殺戮的結局。你所謂的‘愛’,就是一個冷酷陰森的陷阱,你步步為營,處心積慮要置她於死地!所謂濃情蜜意,全是刀劍暗伏。你把一個純真女子的愛情和信仰玩弄於股掌之上,怎不叫人徹骨寒心。
“你把她的堅忍和愛意當作了踏腳石,當作你扶搖直上的青雲梯。
“劊子手殺了人,還要在一旁吆喝,看,這是我的傑作,我是多麼多麼的善良,多麼多麼的為‘遇難’的人著想,你惡心殘忍的程度,實與禽獸無異。
“你所謂的利劍都是從陰暗處刺來的,你不敢讓她看到你真實的嘴臉,你懦弱到讓貴婉昂首挺胸走向刑場的勇氣都沒有!!”
資曆群也咆哮起來:“我也是為了我的信仰和主義,我為了達到目的,我不惜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利用同黨、折磨兄弟。你以為我心裏好受嗎?別人的家庭是多麼的溫暖,大家都能享受到陽光雨露,而我呢?我不過是一個影子罷了,哪怕陽光滿地,陰影無處不在。我忍受了多少苦難,原以為大功告成,可以成就功業。可惜啊,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所有的事業功名全都半途而廢,真令人遺憾終身。”
“資曆群你又做人又做鬼,愛自己如珍寶,視他人如瓦礫。把自己所謂的功業建立在別人的犧牲和痛苦中,還要忝稱為了信仰而犧牲,你犧牲的不是自己的‘信仰’,而是他人的‘信仰’,你踐踏了自己的‘主義’,因為你根本就沒有一點革命的精神。”
“貴軍門難道不知成事不說,既往不咎嗎?”
貴翼仰天一歎:“嗬嗬,似資先生這種為人為諜的手段,自私殘忍,實在可惡至極。”
資曆群“嗤嗤”譏笑著:“渾渾噩噩的大眾懂什麼是共產主義,曉得什麼是三民主義?他們隻要吃飽了飯,什麼都不會在乎。誰還會在乎什麼是革命的精神?”
“資先生口中的大眾,其實就是千千萬萬的普通民眾。資先生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勝利屬於人民!”
“嗬嗬,”資曆群冷笑一聲,“貴軍門終於原形畢露了,這話的口氣分明就是共產黨啊。大家不過是各為其主,做人做事,方法不同,各有所宜,各取所需。這副重擔壓在我身上已經有三年了,我已不堪重負,於今一旦放下,渾身輕鬆。”
“隻怕資先生輕鬆不了了。”貴翼冷笑說,“資曆群是上海提籃橋監獄越獄的死刑犯,警察局正在全城通緝你,我們軍械局已經通知了警察局的劉玉斌科長和偵緝處二科新任科長蘇梅,他們正在緝拿你的路上,提籃橋監獄的絞索架已經盛裝以待資先生。”
“你!趕盡殺絕啊。”
“是啊,你現在演的是你這場戲的最後一幕。”貴翼笑笑。
“獵手輸給了好獵手,不丟人。”
“資先生言不由衷啊。”
“這個城市裏有很多美好的東西。”資曆群無意中朝窗外看了一眼,“現在的中國,無論客觀條件還是主觀見識,都不可能擺脫帝國主義的陰影,資本主義的束縛。至於遙遠的共產主義,鄙人認為那是遙不可及的理想主義而已。”
貴翼不說話。
“貴軍門,其實——”他想了想話題,說,“別人抓‘共諜’,都是千方百計地去抓去殺,毀掉交通站,聯絡點。而我就不同了,我是唯一一個想重建交通站的人,大換血,摻沙子,直至重新構建一個又一個在我控製範圍內的聯絡點。這樣做的好處是,資某人可以為雙方長遠建功。”
“哦。”貴翼的嘴角不經意地露出一絲鄙夷的淺笑。
“嘿。”資曆群不露痕跡地“求生”。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笑起來。一個笑得風輕雲淡,一個笑得忐忑不安。
“如果貴軍門願意讓資某人效力的話——”
“我不收‘破爛’。”貴翼說。
資曆群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僵住。一線生機,被掐斷了,好在這“求生”的態度並不明顯,被人拒絕後,也不至於太過狼狽,他索性就放聲大笑起來。
“給自己壯膽啊。”貴翼不失風趣地一笑。
一語道破天機。
“小資,給你大哥斟杯離別酒,也不枉資家教養你成人成材。”
資曆平低頭上前,拿起酒瓶,給資曆群倒酒。
“獵諜遊戲,古來就有,就像一種永無止境的棋局,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資曆群笑盈盈地說,“失敗者總是絡繹不絕,不止我一個。”
“錯!我替貴婉說一句吧。正義總會來臨,哪怕來遲一步。”
“那這杯酒豈非是資某的斷頭酒?”
“你說呢?”
“這酒喝下去,也不知道對我有沒有用?”
“不知道,好像對臨刑者多少有點用處。”貴翼說。
“是嗎?”資曆群抬頭看看貴翼,“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地輪到軍門?”
“時刻準備著。”貴翼說得既含蓄又具體。他低頭俯視資曆群,說,“不瞞資先生說,貴翼為了家國信仰,白刃可蹈,火海可葬!”
資曆平的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貴翼,這一瞬間,他意識到了什麼。貴翼與貴婉必是同道之人。
資曆群笑笑,“你我確是同路之人。”
“又錯了,我與你永遠都不會同路。”貴翼說,“我始終相信,正義戰勝邪惡。至於將來的死路,對於我來說,也是灑盡英雄血的陽光大道。就像我胞妹貴婉,她的鮮血絕不會白流,她為了她的信仰,獻出了最寶貴的生命,最美的青春年華,是貴婉的光榮,是貴翼的榜樣。”
這是*裸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毫無顧忌、毫無懸念地預示著資曆群必死無疑!
資曆群一口幹了杯中酒。
資曆平有點站立不穩。
“小資,其實你不用太難過。你親娘是死在我資家兄弟手上的。”資曆群說。
“你說什麼!”資曆平猛地回眸,他倏地撲向資曆群,抓住他的領口,吼叫,“為什麼?為什麼啊!”
“她無意中聽到我和你二哥的談話,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是她自己驚慌失措,慌不擇路,失足掉到花園的枯井裏,你二哥為了替我保守住秘密,把井給填了。”資曆群說得很輕鬆。
“你!你,你們殺了我親娘,還像沒事人一樣跟我稱兄道弟!!我要殺了你!!”資曆平一拳猛力地砸在資曆群頭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還我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