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香(3 / 3)

側側悚然一驚,忍不住道:“爹,萬一是陷阱……”

旃鷺傲然掀開裘衣,襯裏的麝金綢緞上繡了一隻夜梟,望空張翼,狂態盡出。他一字一句冷然說道:“莫非你怕有人冒充?以我照浪城今時今日的地位,誰敢冒名頂替,當是不想活了。”

側側被他氣勢所懾,說不出話。她本想回嘴,即便是照浪城的人,也可能將爹爹誘殺。但此刻迫於旃鷺的氣焰,把話吞了回去。

“好,我跟你去。”沉香子毅然決定。

“爹!”側側驚呼。

紫顏不禁蹙眉凝視師父,是什麼讓他如此不冷靜?昔日與王爺結下的又是何樣仇怨?他深知此事已在沉香子心中成了結,不去解開將終身難安,於是他按下愁腸,悄然走到井邊。

旃鷺閑閑地坐著喝茶,晚鏡是一品餘味悠長的好茶,越到後來越是心如雪鏡,沁人的涼意自腳底漫漫漾起,舔到心尖上兜過一圈。沉香子愛飲此茶,因而分外知曉他舒適的笑意從何而來,這是種篤定的笑容,不怕上鉤的魚再脫逃。

動搖隻得一瞬,看到側側眼中又多一分驚嚇,沉香子不能再等待。他快快收拾了行囊,想立即就跟旃鷺去了,被側側慌恐地拉住了衣袖,攔在屋中。

“側兒,爹去去就來,辦妥了外麵的事,就不會再有人騷擾。”

“可是爹……”側側想到上次他與陽阿子去了,回來時傷痕累累,情急間隻知道搖頭不允。

紫顏出現在門口,攜了一隻藍布包袱,默默遞給沉香子。沉香子一聞氣味,知是日常易容用的膏粉,暗想他不過是與人比劍去,要這些何用。紫顏神態執著,不容師父猶豫,把包袱塞在他手中。沉香子心下苦笑,罷了,這孩子許是叫他見勢不好就易容逃命。撇不下紫顏的一番心意,沉香子隨手把包袱紮在了行李中,一齊交付給旃鷺。

沉香子與旃鷺走後,?方自現身。側側紅著雙眼啜泣,紫顏定定地望著??

??,道:“他認得你,對不對?”

????搖頭:“他不認得我,但我見過他,確是照浪城的人。照浪結交了諸多京中權貴,他說能為沉香大師消解宿怨,未必是虛言。”

側側聞言稍安,抹幹了淚破涕為笑。紫顏從????不同尋常的安分中瞥到了一絲不祥。等側側走開,他直截了當地道:“你有話尚未說完。”

“照浪此人不簡單,我有點擔心。”

紫顏歎了口氣,事已至此,他無法可想,唯有按照沉香子臨別吩咐,每日做足功課。

沉香子既不在,????隨意許多,閑來無事便拉了側側一起充當人偶,自願給紫顏易容。紫顏一時興起,就把側側扮成????,或是將????扮成側側,讓兩人像一對孿生姊妹。????偏不滿足,讓紫顏也扮成她們的模樣,三人頂了同一張臉,玩得不亦樂乎。

三人玩了數天便乏了,紫顏時不時丟下易容術,與側側一同繡花。????避開側側單獨與紫顏呆的辰光越來越長。有一回讓側側無意瞧見紫顏泡在大木桶裏熏香,屋子裏雲蒸霞蔚,煙氣氤氳。側側不曉得為什麼門未上鎖,驀地大叫一聲,羞紅了臉跑出去。????興衝衝地從井邊爬上來,手持一味乳香目睹整個過程,笑得打跌,差點落回井裏。

穀中不知時日過。沉香子回來那日天寒地凍,紫顏三人正圍在屋子裏烤火,忽聽到幾聲咳嗽。三人奔出屋去,沉香子完好歸來,隻是麵色陰沉。

側側見老父沒事,大為心安。????淩空嗅了嗅,暗自皺眉。紫顏瞧出不妥,扶了師父進屋,端了暖茶候著。沉香子一坐定,“哇”地吐出口黑血,嚇得側側腳一軟,抓住他的袖子問道:“爹,你受傷了?”

沉香子緩緩搖頭。????將手指搭在他脈上,察覺他竟是心脈受損,萬念俱灰,不由訝然。紫顏略一思忖,知道師父比劍輸了,也不便明說,心想慢慢疏導心情,調理一陣就是了。當下出屋去了安神堂,抓了幾味藥來。

不想他在屋中支爐生火的時候,沉香子的臉色越發難看。側側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百般詢問,沉香子就是不說,問到後來急了,又吐了一身的血。側側不敢再問,含淚陪了紫顏煎藥。

????不管這許多,徑直問道:“大師,照浪有沒有遵照諾言,替你化解和王爺的仇怨?”沉香子凝滯的眼神稍許動了動,微微點了點頭。三人麵麵相覷,既是如此,為何他殊無喜色,難道劍術的勝負在他眼裏遠勝過其他?

沉香子的病一天重過一天。????知是心病,欲至無垢坊請皎鏡大師前來醫治,被沉香子阻止。他時常望天發呆,想到癡處兀自苦笑,看得三人暗暗焦心。

心情好時會指點紫顏幾句,心情差時誰也不見,憋在屋子裏沉思。

終於到了來年春天,鶯啼翠繞,花鮮雨潤。眼見十師會一天天近了,沉香子纏綿病榻,再起不了身。他自知無望,找來側側和紫顏,神情自如地交代後事。

“側兒,爹要去了,你不要哭,爹是到時候了,不痛苦。”他竭力伸出手,把側側的手放到紫顏手上,轉頭對徒弟說道,“紫顏,師父沒能教你什麼,不過你遠超我的期望,十師會就由你去。可是別忘了,要替我好好照顧側兒,如你不嫌麻煩,就照顧她一生一世……我知這要求強人所難,若她能找到好人家,拜托為她多備些嫁妝……我就安心了。”

紫顏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徒兒知道了。”

沉香子又對他道:“我去了之後,你服心喪即可,不必著孝服,喪事從簡,也不必驚動他人,尋一處好地方埋了就是。”側側哭得死去活來,甩開紫顏的手,跪在床前拉了沉香子道:“爹,你怎麼交代起後事了……你別這樣,會好起來的!我不要聽這些……”

????輕輕拽了拽紫顏,兩人步出屋外。紫顏眼中瑩亮,低頭擦了,聽????黯然說道:“你師父怕是不行了。”紫顏不語,師父的命運他比旁人看得更明白,這也是沉香子在教他麵相時剖析清楚的、躲不過的宿命。

“如在穀外,我本有法子救他。可惜此間香料都用盡了。”????歎息,“沒想到他病得這樣厲害。”

“師父是看破了,自己斷絕了生機。”紫顏輕輕說道。有朝一日他也會如此麼?透析了來處去處,便了無可戀,一心隻知歸去。

“你是說……他自己不想活?”????不解地搖頭,這是她不曾認知的一種人生,比氣味更難分辨的心意。

側側哭到氣竭,被紫顏冷靜地拖至門外。她臉上猶掛著淚,聽到紫顏麵無表情地問道:“師父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側側哽咽:“你問這個幹什麼……他又不是不行了……嗚……”紫顏歎道:“師父有什麼最想見的人麼?如果有,這是我們唯一可為他做的。”

側側猛然停了哭泣,直勾勾地望著他。

“有。不但我爹想見,連我也朝思暮想——是我娘。”

紫顏牽了她的手,向????使了個眼色,“來,我們一起去,把師娘還給師父。”

金鈿妖嬈,素麵含春。側側攤開沉香子為娘親所繪的丹青,想到爹爹亦將不久人世,淚如雨傾。紫顏端詳畫中人的麵貌,與側側極為神似,道:“你可願扮你娘?”

側側淒然應了,見紫顏斂容淨手,把脂粉塗抹到自己臉上。稍稍打扮停當,他又拉過????,扮成側側的模樣。翠袖玉環,鳳眼絳唇,他駕輕就熟地為兩人描眉點睛,手腳不停。側側怔怔地凝視他,為了不弄壞他苦心塗抹的妝容,她一直忍了不再哭。

她怕他停下,仿佛他一旦住手,她的淚就要湧出來,而他費力忍住的眼淚也會隨之滑落。

側側知道紫顏心裏在哭,因此她,不能再哭了。

兩女木然跟在紫顏身後,走進沉香子的屋中。紫顏拿出腰間的鏤空銀熏球,用指甲勾出裏麵青黛色的眉嫵,在沉香子的床前點燃。活潑的香氣頓時充斥整間屋子,如晶瑩的飛瀑流泉濺灑在臉上,引得眉眼輕笑。

側側不覺看見壯年時的沉香子在向她招手。不再是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沉香子容光煥發,瀟灑含笑。她癡癡地坐下,仰麵看這個神奇的男子,舉起三尺青鋒在庭院中優雅揮舞。

黛顰橫波,顧盼流輝,宛如三十年前一場邂逅。在沉香子眼中,看見的是撫弄琴弦的愛妻。笙歌踏浪,持杯勸月,他乘了酒意為她舞劍,翩然欲飛。

有多久不曾有這般快意?沉香子舞到興處,忽然見到愛女伴了妻子淺笑,一般的嬌俏可人。是了,一家合聚,其樂融融,沒有比這更稱心的事。

但是那玉麵朱唇的少年又是誰?慈悲地望著他,猶如直視前生。

沉香子隻覺一枕好夢,到了該蘇醒之時,匆匆收了酒意,他定睛看去,側兒扮了愛妻的模樣微笑地坐於床頭。詭異的香氣在屋中矜持漫步,驀地,像是發覺被風吹過了該經的路,急急地俯衝下來,靠向他的鼻端。

沉香子灑脫一笑,慶幸臨別這一刻他是清醒的。一個易容師的驕傲,不容許他在將死時被易容欺騙,縱然有天下奇香輔佐。他們的心意,他看得分明。一雙眸子牢牢地鎖住紫顏,良久,他最終闔上了眼。

可以去尋愛妻了,他記得她的模樣,一直如刀刻在心底。

沉香子唇角留笑,溘然長逝。屋外,一朵怒放的臘梅因風而落,恍如淚滴。

沉香子去後,紫顏在他墳邊搭了廬墓,每日清晨必換了容顏在墓前靜思。

時而樣貌豐偉,時而儒雅寡言,時而虯髯豪爽,時而威凜霸道。無數顏麵都是前一日苦心炮製的麵具,真真假假,隻需翻覆兩手。唯有一身粗麻孝服,暗暗傳遞著不盡的思念。

“我贏過你了嗎,師父?”紫顏捫心自問,不得其解。斯人已去,再看不到他如何增減聲色,縱橫於九天之上。有時想起師父曾自我解嘲,說他的命相該有大劫,可師父依舊我行我素,不去修改自身的相貌。

“是以師父會有今日之劫。”

紫顏看到了,他是想對天改命的那個,卻沒能為師父改命。他有點恨,為什麼隻想到學易容,沒想到早日用它救人。聽到十師會的消息後,他一心隻在琢磨如何超越師父,忘了身邊潛在的危險。是沉香子囿於宿命,還是他的想法太天真?

紫顏不知道。他明白,從今之後,他不會再袖手旁觀。

這期間側側哀傷過度,不得不臥床靜養。等身子稍好些,她強撐著去上墳,看到紫顏一人默默坐在師父墓前。兩人相對無言,春風細細,卷過一些輕輕別

塵往事。

紫顏望了她憔悴的臉,不複是過去無憂的少女,遲疑了片刻,方道:“十師會……我……”側側知道他心中的猶豫,道:“你去吧!這裏我守著,爹臨走時不是期望由你去?”紫顏垂下頭勉強一笑,“我……代師父前去。”側側看著墳上青草,神情疏淡地道:“爹說了讓你去,不是代他去,在他眼中你青出於藍,已經勝過他。這是你一直盼望的事。”

紫顏緩緩搖頭,眼中竟有一分倦意,“不,我沒能贏他。若不是我不知好歹為你們易容,師父也許能多捱得幾日。他是了結心願才去的,要是遲些為他達成所願,說不定……”

於對的那一刻,做對的事,如今的他依舊稍顯稚嫩。

“不怪你。”側側揉去眼眶的濕潤,“與其讓爹每日鬱鬱寡歡地活著,不如那樣含笑而終。”說到這裏,她灰暗的臉上漸漸洋溢出光彩,仿佛涅??重生,“十師會上,等你見著文繡坊的青鸞大師,請代我跟她說一聲,三年之後我要拜她為師。”

紫顏一怔,“側側,你……”

側側凝視墓碑,鄭重地磕了幾個頭,對地下的沉香子說道:“側兒想過了,要找一件終身喜歡的事情,持之以恒做下去。爹從前說我有織繡的天賦,既然我不能繼承爹的易容術,就讓我努力成為文繡坊的傳人。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和紫顏你一起並列十師,爹泉下有知,不會再說側兒不成器了!”

紫顏欣慰一笑,側側終於不再隻是沉香子的女兒,她要做她自己。那個玩空竹動輒就放棄的女孩已經長大,將在不遠的日子織出一片錦繡未來。

側側許完了誓言,忽然轉身對了紫顏,電目直射道:“但是,我不會放過照浪城!等我練好了本事,會找他們報仇。”

紫顏一個激靈,想到長眠於地下的師父,霍地握住了她的手,堅定地道:“不,要去也是我去。”

他的手冰涼如玉,穩靜如石。側側渾身一顫,仿佛回到了那日,鳳笙對她說:“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等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來。”鳳笙去了便沒有再回來。紫顏會像鳳笙那樣,一去無蹤嗎?

她忍不住翻轉了手,緊緊箍住了他。和這個少年會有以後嗎?舊日心思重回心底,這一刻握住了,就不想放手,永遠不想。

三月轉眼即至。

離別那日,????收拾了行李,牽出紫顏那兩匹馬,等著紫顏一同出發。他在屋子裏久久不出來,讓本來傷懷的側側也覺焦急起來,在門外敦促他快些起程。

“再不走,趕不上船了!”????高聲吆喝。前往露遠洲的船一旬才開一回,錯過了最近的這趟,兩人可就見不著十師相會時的盛況了。

紫顏慢吞吞地從屋中走出來,把兩人看直了雙眼。煙雲醉軟中走來的這少年,仿佛婆娑光影中浮動的魂魄,抓捏不到他姿絕的形神。除下了孝衣,一襲素淡的細葛衣袍鬆鬆地披在他身上,舉手投足宛若鸞鳥輕飄靈逸,若是一不留神轉過眼波,就要觸不到他的存在。

????不由地想,他是最捉摸不透的那一炷香,世間色相嫋繞地燃在他眉梢眼角,看不盡的紅塵秀色。不枉她一番心血雕琢成器,此去十師會他必將青史標名,風流陌上。

“要走了。”紫顏對了側側,隻得這一句。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想到初見那日,如何而來,此刻如何而去。

“早點回來。”側側說的亦是尋常對白,然後,在他手心塞進那隻冰綺香囊。觸手的溫柔仿佛要融進他掌裏去,紫顏鄭重地貼身收好。

兩騎絕塵而去。到頭來,幽穀中又剩了側側一人,像從前沒有遇到紫顏時一般落寞。她在穀口目送兩人遠去,直到暮色斜陽,塵間諸色成了濃黑。

走到紫顏的屋外,側側順手進屋撥亮了燈,多一點光華會不那麼冷。等她一轉身,眼前突如其來現出紫顏的身影,唬了她一跳。細看去,是一個與真人無異的布偶,一張麵具栩栩如生,彎彎地勾起一道笑容。她眼前仿佛閃過紫顏淘氣的影子,向她扮著鬼臉。

這是紫顏的皮囊呢。側側這樣想著,剛向它走了一步,忽地看到另一張臉。

心中轟然一響,鳳笙,是鳳笙的人偶,悄然立於床幔之後,凝視她紅暈滿麵。

她定了定神,想到????強迫紫顏易容的玩笑,他是因此留了心?知道她不可忘卻的是這人。側側輕咬著唇,向鳳笙走去,一樣的眉眼,為什麼如今看來失卻了顏色。她忍不住回望紫顏的人像,說到底,放不下的仍是他。

鳳笙背後的暗處,有什麼東西突兀地聳立著,晃她的眼。走過去,摸到一張黃樺勁弩。

時光停頓。這是她未曾與任何人提及過的兵器。側側盯著它,冰涼的弓木如他冰涼的手。輕輕拉動,弦響,一道聲箭刺中心扉。原來並沒有什麼蓬瀛島,原來他並沒有武功,有的隻是膽魄勇氣,事到臨頭豁出命來的決絕。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側側悵然地眺望遠方,綺陌香塵,離人漸遠,來日相見不知會是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