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晶病得突然,在醫院裏躺了兩天。第一天還動個胳膊都困難,一口氣昏昏沉沉睡了二十多個小時,第二天醒來就好了很多,指標也正常了不少,力氣也有了,但醫生卻不肯放他出院,“搞不清楚病因,還需要觀察一下。”薛晶心裏嘀咕:要是讓你們搞清楚了病因,我說不定這輩子都是小白鼠,更出不了院了。
雖然醫生和父母都瞞著自己,但他還是知道了“急性白血病”。不過,他並沒放在心上。“急性”嘛,來得快去得快,又猜到了為什麼會犯病,他覺得自己跟死應該完全不沾邊。隻是這麼一來,“超能力”就不能用了,這才是讓他真正傷心的事情。
第二天有了精神,醫生卻不讓隨意活動,他隻能在病床上發呆。醫院又沒有電視,一點娛樂都沒有。老媽倒是給他把課本帶來了,語數外,一樣不落,但薛晶實在看不下去。他隨意翻開課本支在腿上做做樣子,腦袋裏想起了遊戲畫麵,兩隻手還假裝起遊戲機手柄來。主角自然是自己,左手拿著魔杖,右手裝著激光槍,身上穿著黃金聖衣,帶著一堆黑龍往敵人的惡魔城裏猛衝。
為什麼沒人做便攜的遊戲機呢?他想,不是俄羅斯方塊那種黑白的遊戲機,是像超級任天堂、世嘉土星那樣能換卡的遊戲機,做成便攜的。每天有多少人躺在床上沒事做,要是有了這樣的機器,那能賺多少錢啊。怎麼就沒人做呢?
想到這裏他來了興致,拿過床頭的紙筆在作業本上畫起來。屏幕肯定要用彩色液晶的,下麵是手柄。但這樣的話,屏幕就隻有機器一半大了,畫麵好小。
有了,屏幕和手柄可以折疊,不用的時候屏幕可以收起來,這樣減小體積好攜帶,而屏幕也等於放大了一倍。
薛晶望著草圖看了會兒。要是下麵也有屏幕,那畫麵不是就更大了?他畫起第三張圖,把下麵的手柄按鈕挪到了兩邊,在中間空出來的地方畫了個屏幕。對了,聽說現在已經有觸摸屏幕了?要是用觸摸屏,手柄按鈕都不需要了!
第四張圖上便是一個上下都是屏幕的翻蓋機器。薛晶發覺圖上隻有兩個框,看不懂是什麼,隻好寫些備注來說明。字還沒寫完,他又想到,既然上下都是屏幕了,為什麼還非要分開?直接做成一個完整的觸摸屏幕呀!他疑惑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嗨,傻了,這不是為了讓體積變小好攜帶嗎?
那為什麼非要是上下兩塊呢?要是有折疊屏幕,或者能卷起來的屏幕,那不就可以弄得好大好大……咦?如果光是為了屏幕大,可以用投影儀啊。假如有小的投影儀可以投到牆上,那遊戲機就可以是一個手柄、一個投影儀……哦,不行,走在外麵沒有牆呢。
對了。眼鏡!眼鏡就是顯示器,那眼前整個都是屏幕,那就是超級大了!沒有比這個更大的了。薛晶興奮地翻了一頁空白紙,迫不及待地想要畫出來。他先畫了個棍子一樣的人,帶著漆黑的眼鏡,手上拿著手柄,一根手柄線連在眼鏡上。仔仔細細畫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哪是什麼遊戲機,分明是一個盲人在摸盲文。
要是真能做出便攜的遊戲機,那世界上多少人會搶著買啊。薛晶想著,說不定一天就能賺幾個億,還是美元……
他盯著這張紙胡思亂想,不由得嘿嘿笑出聲來。他爸正守在病床的床腳邊,聽見他笑,抬起頭來問道:“怎麼一邊看書還一邊傻笑啊?寫什麼呢?有好好看書嗎?”
昨天病重,顧不得別的,今天看他好了許多,當父親的又擔心他學習上會不會落後。說著就走上前來。薛晶嚇得馬上把本子翻到空白之處,所有的遊戲機設計稿都蓋了起來,然後假意胡寫了些數字,裝作在算什麼題。他爸見狀,知道兒子躲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樣沒趣得很,搖搖頭走開了。
這一來,薛晶也失了興致。自己的得意之作不能給父母看見,可要是給王瑞他們幾個看,王瑞肯定會問:“你知道觸摸液晶屏要多少錢嗎?眼鏡顯示器技術隻在實驗室裏有,至少幾百萬。你這東西賣給誰去啊,比爾?蓋茨才買得起吧。”這一想就更沒意思,也沒繼續琢磨的心情了。無事可做,他百無聊賴地在本子上又隨手亂畫了一會兒,便覺得困了,索性睡了過去。
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見媽媽的聲音:“大師,就是這邊。就這個病房。您先看看……”他也沒醒,好像聽見一聲:“阿彌陀佛……”
等他一睜眼,就看到一個身披灰袍布衣的圓臉光頭,正站在自己床頭,嚇得他一激靈,整個人都坐了起來,“爸!媽!”
“小施主醒了。”這人說。
薛晶的媽媽連忙抓住兒子的手,“我們都在呢。兒子,跟大師問好。”
薛晶這才看清,這人是個和尚。頭頂燙著香疤,脖子掛著佛珠,手上執禮,口宣佛號:“阿彌陀佛,小施主不礙事的。”他愣了一會兒,這才想起,昨天媽媽一直念叨“是不是撞邪了,要不要請人來看看”。廠醫院管得不嚴,加上這病房也沒有別的病人,薛晶媽媽還就真找了個和尚,來幫他“看看”。
薛晶的姥爺、姥姥都是信佛的,家裏日常設著香案,自小耳濡目染,別說媽媽,就連他自己也多少信點兒。薛晶在病床上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
“這是上寺的大師,輕易不出來幫人看的。”他媽媽說,“還是我們一家常去燒香禮佛,這才破了例。大師,你看看我兒子這氣色,不是有什麼東西作祟吧?”
大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晶,開口道:“這個嘛……醫生現在怎麼說?”
“就是醫生說不知道怎麼回事。隻說現在看起來好像穩定了,應該沒什麼大事。大師,依你看,是怎麼回事啊?”
“嗯……嗯……”和尚點了點頭,“醫生看得也不差。還算不是亂說。你兒子呢,是命有此劫……”
“啊?什麼劫?”
“你別急。治病不救命,你兒子命有此劫數,本來是不容易化解的。但你爸媽都是結了善緣的,這是因果報應,福澤子孫,本來的大災也就化小了。”
“大師,你說我兒子這個劫,是因什麼而起啊?”
和尚看了薛晶一眼,年輕人不好糊弄,十幾歲尤其渾不懍,“前世因緣,不提也罷。你們也不要亂打聽,天機不可泄露。”
“哦哦,罪過罪過。那我兒子是沒事兒了嗎?”
“也不能說完全沒事。要是真沒事,又怎麼會生病呢?”和尚搖頭,掐指算了起來,口中念念有詞,過了片刻,“醫生看不出這是什麼病,這就再正常不過了。醫生隻治此時病,不懂前世命。小施主,你是不是覺得沒有力氣啊?”
“現在已經沒啥感覺了。”薛晶答。
“那就是之前有感覺,對吧?那現在災星已退,波瀾未平。嗯……”他觀察薛晶父母的表情,見二人鄭重至極,這才又望向薛晶,見他手裏握著筆,本子還放在胸口上,便笑道,“小施主本與文曲有緣……”
“他學習最不行了,一天就知道打遊戲。”提起這茬兒,媽媽本能地一陣數落。
“是,小施主‘本來應與’文曲有緣,都是這煞星所致,以前才有緣無分……”
這話果然說到了薛晶媽媽的心尖上,她無比關切地問:“大師的意思是,我兒子成績不好也跟這個有關係?”
“那是自然。”大師道,“小施主這一劫若走得好,則一煞退二凶……咦?”正說著,他突然對著那本子一愣,“這是你畫的?”說著伸出手指,指在那作業本上。
順著和尚的手指,薛晶看到紙上隨手亂畫的圖案,自己也是一愣,因為正是那個東西。那東西模樣古怪,別人即使見過或許也畫不出來,但薛晶當時迷糊,心中糾結,寥寥幾筆塗鴉,竟畫出了大概的意思來,外形未必準確,但無限重複,大小相疊的分形體輪廓已經出來了。
“啊?這個?我隨便畫的。”
和尚從他手裏拿過作業本,指著圖案對薛晶的父母說:“兩位施主,這可就真是緣分了。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漢王廟當初供奉的秀龍啊。漢王廟好多年前就拆了,小施主隨手這麼一畫,卻正是秀龍的模樣。這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我現在就回去安排,等小施主出了院,就到我們廟裏來,我們專門安排下道場……”
接下來是一堆難懂的話,薛晶愣了一會兒,問道:“什麼……什麼秀龍?那是什麼東西?跟《天龍八部》有關係嗎?”
再想問,大師卻隻跟他笑,“小施主一家都是有緣人,我們在廟裏恭候了。”然後便拉著他母親出去說了。
這天到了夜裏,薛晶的體征數據還真完全穩定了下來,就“出院自行觀察”去了。
那神叨叨的大師隻給薛晶說了“秀龍”兩個字,便把他給吸引住了,回家後立刻給三人打電話。可薛晶自己尚不明白,說給朋友聽,另外三人更是聽得迷迷糊糊。對於薛晶提供的情報,大家的想法自然各有不同。
王瑞從聽到就不信,且不說科不科學,和尚的話一聽就是滿嘴跑火車。那“秀龍”又是什麼東西?難不成廟裏和尚真掌握了什麼驚天大秘密?但是薛晶大病初愈,自己也不好當麵反駁他,何況這時也找不到別的線索。這周不停地折騰,又累又怕,再不濟就當散散心吧。
李勇是來者不拒,但也半信半疑,抱著聽聽也好的心態。
劉子琦的腦子已經擠不下更多東西了,“那個東西”“異客”又來個“秀龍”,這些到底是一個東西不是?
說到底,隻有薛晶誠心誠意地覺得,那廟裏真藏著秀龍的秘密。要不怎麼和尚一見到那個東西的塗鴉,就能叫出名字呢?
在討論秀龍的過程中,李勇也把實驗室的事情告訴了薛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著,但感覺電話裏實在說不明白,於是約好第二天去廟裏當麵聊。
漢旺的廟宇不算少,都零落分散於404廠所在的這片山上。山頂的雲悟寺算是小小的名刹,廟分三院,由北往南沿山而下按高度稱“上寺”“中寺”“下寺”,薛晶母親請來的和尚就在雲悟上寺修行。山腰還有一座船頭寺,以形似船頭而得名。鄉下的寺廟有許多說不清是佛是道,有的更是這殿玉皇大帝,那殿如來佛祖,許是為了孫悟空大鬧天宮時方便去請救兵。尋常善男信女們也分不清楚,不過見廟磕頭而已。
這一天又是周六,轉眼已經過去了一周。上個周六,他們五個人去山上惹來了一堆事情。今早幾人一碰麵,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十點鍾時,薛晶家請了廟裏的和尚做道場。道場大小要看金主財力,以及怎麼操辦。薛晶家是尋常工薪家庭,也沒什麼外水富貴,隻能請幾位廟裏的和尚小小辦一場。薛晶是事主,當然要跟自己的家人同去。其餘三人先另行會合,再一起上山。
王瑞一行走了近一個小時,來到廟門前已經十點一刻了。隻見廟裏煙火繚繞,誦經之聲不絕於耳。大殿裏,一群和尚一邊敲著木魚,一邊嘰裏呱啦地念著經,也聽不出是梵語還是漢語,是普通話還是四川話。
劉子琦和李勇還好,王瑞卻很不適應這種場合,一是他不信,二是香燭蠟火熏得他喘不過氣。
正殿擺著道場,薛晶家父母、姥姥姥爺都跪在兩旁閉目誦經,卻沒見薛晶的蹤影。王瑞他們見不便打擾幾位誠心祈願的長輩,就繞去寺院的門後找了小沙彌。那小沙彌正倚柱發呆,望著正殿裏的熱鬧,探頭探腦一臉頑皮。
王瑞問他:“這位小師傅,我們是來找同學的,就是……嗯……”他也不知道怎麼稱呼,指了指薛晶父母,“就是他們兒子。”
“那個小施主啊,”沙彌說,“就在裏麵跟我們師父說話呢。”他指著一間有青布遮擋的屋子,繼續倚門看著熱鬧,也沒有帶路的意思。三人走到屋外,正聽見薛晶的聲音:“大師,那個啥災星,就是你昨天說我畫的那個東西嗎?”
李勇走在前麵,不打招呼便掀簾子進去,另外兩人也魚貫而入。舊式的木屋采光不好,三人定了定神,才看見薛晶坐在堂屋正中,對麵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圓臉和尚。這和尚年紀不算輕,似乎接近六十了。這年紀平常看來屬於爺爺輩,但跟一般意義上的高僧比就差了點意思。
和尚一身青袍,見三個孩子進來,便率先起身施禮,口持佛號,“阿彌陀佛。”
薛晶叫道:“你們也太慢了。”便向和尚引薦,“大師,他們就是我之前說的同學。”
和尚和善地點頭,“三位小施主請隨便坐。”薛晶連忙介紹:“這是廟裏的惠岸師父。”
李勇和劉子琦都合十還禮,王瑞卻有些排斥,隻是一點頭。
薛晶招呼說:“快過來快過來,”說著抓起放在麵前的一塊木板,“你們快看,這上麵刻的東西。”
李勇接過木板來。那是一塊川西地區常見的木雕飾板,兩尺見方,舊時富人的房屋、廟宇之類的地方有很多這樣的物件。這木板看上去很舊,已經辨不出底色,也不是什麼特別名貴的木料,有些開裂。木板上雕著一條龍,雕工也很一般,奇怪的是龍身小,龍首大,這顆頭占據了整個畫麵的一大半,身子和龍爪被擠得奇小無比。龍頭上還精刻著繁複的紋飾,那些花紋比龍身龍爪精細太多。正因太過精細,加上年代久遠保存不善,那些紋飾都已經皸裂了。
三個人看著這龍頭上的花紋,相互遞了個眼神,心髒都是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