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是完全一樣,但那密密卷積的紋路正像山洞裏的那個東西。
不等他們發問,薛晶便對惠岸說:“師父你剛才說到哪裏了?這塊木板是清代的?”
今天薛晶家正砸著錢辦道場,惠岸自然比往日更加慈眉善目,“三位小施主坐下說話嘛。這也是跟幾位有緣,不知幾位小施主打聽這東西是要幹什麼?”
“這個……”薛晶方才一直沒跟和尚聊下去。他自然不敢說出實情,亂編倒是會,但又怕編出紕漏跟王瑞他們對不上號,便一直在跟和尚兜圈子。他望向王瑞,讓他拿主意。
王瑞最是擅長口胡,張口就來:“師父,這是個秘密。我們幾個不是參加學校素質教育興趣小組嗎?有個學期作業,要給漢旺鎮設計一個徽章,拿去省裏參加比賽的。可一直都沒有合適的,有天薛晶突然畫了這個圖,我們都覺得挺好看的,但不知道什麼意思。問他怎麼想出來的,他也說不清,就說好像在哪兒見過,在哪裏他也不記得。這種比賽好煩的。”也虧他編得下去,還露出一臉苦相,好像真的深受困擾,“又要好看,又要有來曆,還要結合漢旺曆史。不光要畫圖案,還要寫設計思路。所以我們一直在幫他找出處,想要弄清什麼意思,這才好寫上去,我們甚至還可以發揮發揮……”
薛晶見狀,也接過話頭一路順著往下編:“我就覺得是在哪兒見過的古跡,他們偏不信。非說是我自己編的。要是得了一等獎,還有五千塊錢的獎金呢。”
聽到獎金,和尚忽地眼睛一亮,嘴上卻說:“阿彌陀佛。”
這被王瑞看在眼裏,連忙接嘴:“要是這東西真有什麼文化典故,師父你講給我們,要是得了獎,我們可以拿出一部分來還願。”
惠岸雖然心動,但畢竟年長太多,麵容整肅淡淡道:“小施主說哪裏話,施主都是結善緣的人,又喜歡我們這裏的曆史文化,你們想聽我肯定願意講了。”
說到這裏,他忽然惆悵地歎了口氣:“這些東西啊,現在都沒人關心了。東西也要丟完了,以後就沒人曉得囉。”
劉子琦問:“那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呀?”
惠岸從薛晶手裏接過那塊木板,說道:“這個東西啊,有個名字,叫作秀龍。”
“秀龍?”
“是秀氣的秀。不是繡花的繡,也不是鐵鏽的鏽。說起來話就長了。也是你們有緣,現在不要說普通人不曉得,就是在漢旺的廟宇裏,恐怕除了我,也沒得人知道了。薛小施主可能是以前在我們廟子裏看到過,要不就是在船頭寺看過,別的地方也沒有了。而且船頭寺的那些道士,肯定也不明白這是個啥東西。年輕人啊……”
和尚年紀大了,說話絮叨,王瑞生怕他東拉西扯沒完,忙問:“這個東西是廟裏才有的?”
“是。”惠岸輕輕摸著那顆龍頭,“唉,這木板呐,其實刻得不對。聽我師父說,但凡往上刻龍的都是不對的,都是清朝的師父根據名字胡猜亂刻的。秀龍秀龍嘛,就刻了一條真龍。可在清代以前,塑像和畫裏都沒有龍,隻有龍頭上的這個花紋。這個才叫秀龍。隻可惜,‘文革’的時候破四舊,連菩薩都砸了,好多東西都沒了,都看不到了……”
這一聽,四個孩子覺得更對了,同時又覺得意外。清朝以後傳錯了,以前才是對的?那這東西得有多少年曆史?
“所以秀龍不是一條龍?”王瑞問。
“說起來就複雜了。要不怎麼說有緣呢?”惠岸那蒼老的手撫過木雕裂紋,“這個東西,是我師父藏起來傳給我的,那時我比你們可大不了好多。”
王瑞他們知道這裏麵肯定有故事,也不說話,就聽和尚講:“我從小是個孤兒,幾歲就被人送到漢王廟出家當和尚。那時候漢王廟裏這種東西還多,好多佛像後頭都有這個秀龍,有的是雕刻,有的是繪畫。那時候也不懂是啥,也就沒注意過。
“當了沒幾年和尚,你們404廠就來了。那時候,我們都不曉得這是要幹什麼。廟子裏不管世事,沒人關心那些。突然有一天,師父把我們幾個徒弟叫一起,說我們的廟子要拆,這片地國家要征用。
“漢王廟不大,一共也沒幾個人,又在山腰上,我們當時搞不懂嘛,征用山腰的廟幹啥?現在你們都曉得了吧,整座山都用來修你們404了,不是光一個廟子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是些小和尚,連汽車火車都沒見過,哪兒想得到。
“這些就不說了嘛。反正有一天廟裏來了人,師父跟對方在屋裏說了半天話,然後就喊我們進去。進去以後,就看到師父耷拉個眼站在邊上,來的那個人給我們講話。大概意思就是:根據國家政策,和尚不是勞動者,屬於寄生蟲。勞動光榮,寄生可恥。正好廟也要拆了,希望大家聽從國家號召,還俗當一名光榮的勞動者。不過國家也有政策,信仰自由,非要當可恥的寄生蟲也不是不讓,可以去其他廟子裏。當時就讓我們一個個馬上做選擇。
“我問師父,師父說,不要管他,看我們自己。我幾個師兄弟就都還俗了。我是個孤兒嘛,從小在廟子長大,還俗也沒去處。我就想跟著師父走,結果隻有我沒還俗,繼續當和尚。反正沒過好久,人就都散了嘛,廟裏就剩下我們兩個。
“廟要拆,但一時還沒拆。過了兩天,師父就把我叫到他麵前。明明廟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一進門,師父立刻就說:‘把門關了。’”
四個孩子本來也聽得專心,聽到這句更是連耳朵都豎了起來。
“我把門關好,師父又讓我坐。看這陣仗,我也曉得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我就乖乖老老實實坐正。師父多久都沒說話,然後才說:‘現在徒弟就隻剩你一個了。本來你還小,有些事情現在傳給你也不合規矩,但是以後,這間漢王廟也沒其他人了,合不合規矩也沒辦法了。’
“啥叫以後沒人了?我還沒明白過來,師父就從桌上拿了這塊木板給我,問我:‘你知不知道這是啥?’”
雖然已經看過了,孩子們還是不約而同地低頭望向那塊木板。
“到了那時,我才第一次曉得了這個東西的名字:秀龍,是秀氣的秀,也是劉秀的秀。劉秀你們知道吧?東漢開國皇帝漢光武帝劉秀。漢旺的名字,就是從劉秀那裏來的,你們總聽過吧?漢旺,東漢從這個地方興旺起來,所以叫漢旺。漢王廟的漢王,就是指劉秀。”
四個孩子有的點頭有的搖頭,無論搖頭點頭,他們對劉秀都沒有什麼了解,漢光武帝在課本裏不過是短短一句話,不像三國裏的人物有那麼多精彩的故事。他們所知道的劉秀更多是廣場上那個很醜的巨大雕像——騎著馬,手擎寶劍,麵容僵硬。
“劉秀?”王瑞問,“那差不多是兩千多年前的事情?”
“對,是有近兩千年。我師父說就是從那時傳下來的。”
反智之火燒得王瑞焦躁不安,直言反駁道:“兩千年前哪有佛教哦?我們都學過曆史。東漢後期才有佛教流傳,到我們四川怕是更晚。你師父肯定是亂說的。”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這有多難聽,於是趕緊找補:“可能你師父聽來的就不太真……”找補完他又想,師父一定是聽師父的師父說的,反倒越描越黑,隻好閉嘴了。
惠岸和尚似乎全不在意,笑道:“小施主不用不好意思,當年我不懂,後來讀了些書,也想到了這點。那我問小施主,剛才我說了,船頭寺也有這個秀龍印,船頭寺是道觀,你知道吧?你說劉秀那時候有沒有道教呢?然後,為什麼佛道兩家的觀宇裏都有這個秀龍印呢?”
這麼一說,王瑞他們就更迷惑了。和尚見狀一笑,“依我之見,兩千年前漢旺沒有佛堂,但卻有漢王廟,那時廟裏供奉的就是劉秀和秀龍。至於變成道觀,還是佛寺,那都是後來的事情。”
和尚說得敞亮,王瑞連忙追問正題:“那這個秀龍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那天你師父都給你說了些什麼?”
惠岸揮揮手,“扯遠了扯遠了。我師父說,這個東西叫秀龍。秀龍者,劉秀之龍也……”和尚搖頭晃腦起來,似乎是學起幾十年前那天師父在他麵前拽文的模樣,“在秀龍身上,有一個兩千年代代相傳的秘密。這個秘密本來應該隻有漢王廟的主持保守,但以後就隻能靠惠岸你一個人了。
“我當時聽師父語氣古怪,問師父什麼叫靠我一個人?師父也不回答,隻叫我不要多問,老老實實聽著。秀龍的秘密肯定要從劉秀說起。師父就給我說……”因為薛晶他家不算“四川人”,惠岸一直跟他們講的是普通話,現在回憶起當年就不自覺地換了鄉音,“劉秀,就是那個漢光武帝,建立漢朝的。他跟人家項羽打仗打輸老(王瑞“嗯?”了一聲),剩個光杆兒司令,跑到漢旺山後頭來躲起。人家要斬草除根噻,就派大軍搜山。這個深山老林,路都莫得,哪裏跑得脫喃?眼看就要給這個娃兒圍到了,要抓到起了,突然一哈子,垮嚓一哈,晴天白日裏一道閃電打到這娃兒麵前,把這個娃兒劈到了。
“你以為他死了哇?沒有。人家是真龍天子,咋會給雷劈死呢?他就遇到了這個東西——”惠岸模仿著當年師父的話語和動作,點了點那塊木板上龍首的秀龍印,“秀龍。秀龍其實不是龍,這個後頭再說。秀龍跟劉秀做了一個交易,就把劉秀救起走囉,本來大軍圍得嚴嚴實實的,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個大活人,莫得了,不見毬了。”王瑞聽這話粗野,心想他那師父也不是什麼有德高僧,怕也是個蒙事的。
“追兵搜遍了整座山都莫找到。(王瑞又想,漢旺山這麼多,他們能搜完?)後來追兵退了,劉秀又突然冒出來老。這時,劉秀已經得到了秀龍的本事,他就在漢旺重新拉杆子招兵買馬,收了張良、蕭何、馬超、魏延這四員大將,後來就一路打勝仗,在新野火燒七軍,兵出祁山,十多年就統一了中國,建立了東漢。你曉得不,這哪兒是劉秀自己的本事,這都是遇到秀龍以後,秀龍給他的能耐。”
前麵倒也罷了,後麵真的越聽越不像話。劉秀的敵人是王莽,倒搞出一個項羽打劉秀來,後麵更是前漢、後漢、蜀漢一勺燴,愣把劉邦、劉秀、劉備三位一體成了一個人。漢初三傑的張良、蕭何是他祖宗劉邦的人,比劉秀老大約兩百歲,三國的馬超、魏延則是他不知多少代孫的劉備的人,又比劉秀差不多小了兩百歲,關公戰秦瓊也扯不了這麼長的戰線。更別說火燒新野跟水淹七軍串了頻道,出祁山還真遂了武侯之誌,統一了全國。雖然三個姓劉的是一家,又都是白手起家最後稱孤道寡,頗有些家族血脈的神奇,但也不能揉一塊兒都安在劉秀頭上……
幾個孩子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王瑞更是想立馬告辭走人。這時和尚卻轉回了普通話,笑道:“你們倒是給和尚麵子,都沒人笑。不是我打誑語,那時我師父就是這麼給我說的。現在嘛,咱們都知道這裏麵漏洞百出,但那時的和尚都是窮人沒飯吃了才來當的,不要說曆史書,就連評書都沒怎麼聽過。我師父也不知道這裏麵有幾分真假,我當時就更不懂了。
“後來,我出去讀了書,又四方雲遊了些年,這才慢慢知道師父說的都是些啥狗屁不通的東西,但我在全國走了這麼多地方,愣是沒見哪個廟子裏有秀龍印。有一段時間,我就把這些東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惠岸的回憶仿佛有些苦澀,他慢慢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後來,我考上了佛學院,上了幾年學,又讀了些書。這時才發覺,事情好像沒有那麼簡單。”
王瑞雖然覺得和尚有些故弄玄虛,但依然被他吸引住了,問道:“怎麼個沒那麼簡單?”
“劉秀這個人,相當奇怪。首先,他雖然是皇室血脈,但已經是劉邦第九代重孫的旁支了,史書上說他從小務農,也沒讀過什麼書。當時王莽篡漢不是建立新朝,把西漢滅了嗎?劉秀還是因為逃難迫不得已才起兵的,最初也沒顯出多大能耐。奇怪的是,到了地皇四年,劉秀突然豹變,一下算無遺策,戰無不勝了。
“然後,不到十二年,他就一統天下了。這隻是其一。《後漢書》上說,劉秀‘舉無過事’,什麼意思呢?就是所做決定沒有錯的。這是神仙也做不到的嘛。三國你們都知道嘛,三國裏麵把諸葛亮吹得通神,又會借東風,又算準曹操會走華容道,還七擒孟獲,擺空城計,簡直是神仙。但你知道諸葛亮這個神仙怎麼說劉秀的?說他‘神略計較,生於天心。故帷幄無他所思,六奇無他所出’。
看到孩子們聽文言吃力的樣子,和尚解釋道:“意思是謀略太強了,隻有天神的心才能算得這麼完美。天下之事沒有不在他思考計算中的,所有謀臣屬下加起來也比不過他一個人。就是說,諸葛亮覺得自己跟劉秀比,劉秀要是神仙,那孔明撐死了算個普通人。”
四個孩子並沒有聽過什麼劉秀的故事,《後漢書》也沒讀過,所以前麵並沒有什麼反應,但聽到諸葛亮如此稱讚劉秀,這才有些明白。惠岸見他們還是沒什麼具體概念,便舉例道:
“你們都知道赤壁之戰嘛,赤壁之戰是曹操二十萬軍詐稱百萬,孫劉聯軍五萬,最後孫劉大敗曹操,曹操敗走華容道,險些送命。這裏麵還是靠了諸葛亮借東風、周瑜打黃蓋巧施苦肉計,天時地利人和加起來的功勞。最後也不過是五萬戰勝二十萬,可就已經是著名的以少勝多了,對吧?可你們知道劉秀指揮的昆陽之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