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秀龍(3 / 3)

大家都齊齊望著王瑞,王瑞一臉無奈地連連搖頭。

“昆陽之戰,王莽大軍四十二萬人,比赤壁之戰裏的曹操多了一倍。曹操輸了至少自己還逃了命嘛,可昆陽大戰中,王莽四十二萬大軍慘敗,主帥王尋被劉秀斬殺。這也是以少勝多,你們猜劉秀這邊多少人?”

李勇算起了數學,說:“十萬。”

薛晶猜:“十二萬。”

劉子琦估了個五萬,王瑞本來想敵軍翻一倍,那自己不變也是神跡了,也想猜五萬。但劉子琦猜過了,他隻好咬咬牙,再往小了猜:“三萬五。”

惠岸和尚一笑,伸出了一個指頭。

李勇得意地說:“怎麼樣?我對了吧!按比例嘛……”

“一萬。”大和尚說,“昆陽之戰,劉秀率軍一萬,大敗王莽四十二萬人。”

一時間四人都怔怔發呆,這個數字終於讓他們明白了為什麼諸葛武侯會說劉秀“神略計較,生於天心”。這哪裏是人的本事,這是神能。

秀龍,劉秀之龍的能耐。

劉秀和秀龍的交易。

王瑞初時的不耐煩早就煙消雲散,此時突然驚覺,便轉頭望向李勇。如果劉秀根本不是什麼“舉無過事”,他隻是把自己做錯的那個現實塗改掉了呢?除了劉秀,誰也不知道那個他沒有成功的現實。

“我讀了這些書,才重新想到我師父給我說的秀龍的秘密。說不定師父那些狗屁不通的話裏隱藏的秘密反倒是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劉秀是被秀龍開了天眼的。”

惠岸師父換了聲色,有些鄭重其事,王瑞聽完卻不解其意,“啊?開天眼,開什麼天眼?”

大和尚訝道:“開天眼你們都不懂了嗎?哎喲。”他略感失落,“按你們現在流行的說法叫預言,預知未來。就比如那個1999年世界末日的預言,按老說法,那個諾查丹瑪斯就是開了天眼。”

大和尚真是什麼都知道。提到諾查丹瑪斯,四個孩子俱是一愣。惠岸卻以為是他們還沒聽明白,又解釋說:“秀龍讓劉秀開了天眼,能預知未來。劉秀有這樣的本事,那當然什麼都不會做錯了,當然就‘神略計較,生於天心’了。就算沒有讀過兵書,不懂文韜武略,隻要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他當然就‘舉無過事’了。”

這個與王瑞所想全然不同,但似乎也另有一番道理。他轉念一想,不對,“塗改現實”是自己親眼所見,開天眼是和尚的猜測,兩相比較當然是塗改現實更對一些。惠岸見他皺眉沉思,哪知道他在對比自己的親身遭遇,隻當他不信有“開天眼”,便又說:“光這麼講你們肯定不信。我這個說法呢,是有史書為證的。”

這話更是稀奇了,李勇一臉的不相信,“這也能有史書為證?別是什麼胡編的野史吧?”

“《資治通鑒》,不是野史吧?《資治通鑒》至少有三處記載,劉秀老年時癡迷算卦,叫作‘好圖讖’。靠算卦決定國事,大臣自然不同意,說不信算卦,他就把人家給流亡了。流亡還是好的,還有人因為不信卦差點被他殺了。史書上說,那人痛哭流涕著求饒才得以赦免。史書上隻記大事,大的衝突都這樣,大臣有幾個敢跟皇帝對著幹的?劉秀老了是啥樣你想想就知道了。

“把這個細節連上,一切就很蹊蹺了嘛。以前打仗的時候‘神略計較’,當了皇帝以後又‘舉無過事’,不僅一手建立後漢,還搞出了光武中興。可當他老了,突然不務正業,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開始癡迷算卦。你們想想這是為啥呢?”

薛晶不由自主地問:“為啥呢?”

“因為秀龍給他的天眼關上了。”雖是猜測兩千年前的往事,惠岸卻一副盡在掌握的模樣,“算卦是幹什麼的?預測未來。劉秀為啥要算卦?因為他年輕時開天眼的能耐終於耗盡,不能靠自己預知未來了。你想想,他開了一輩子天眼,突然沒了,就跟突然瞎了一樣,換成你怕不怕?他為了找回天眼的能力,就天天在那兒算卦。”

王瑞一時竟找不到這說法的漏洞,引經據典、人心揣摩得似乎天衣無縫。難道真有這樣的可能?最開始還有些難以接受,後來轉念一想,他已經親眼見到秀龍讓幾個人擁有的其他能力,開天眼似乎並不比別的更荒唐。但秀龍本身到底是什麼呢?

事情更複雜了。

他的腦子有萬千思緒,隻聽劉子琦問:“大師的師父說的秘密就是這個嗎?就是劉秀遇到了秀龍,開了天眼。但這好像不值得搞個廟,還要把這個故事傳兩千年?這一切跟這個廟又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有關係。”大和尚點頭,談興很高,“正要說到這裏。劉秀當了皇帝以後,沒多久就派了兵馬回漢旺。回漢旺來幹什麼,有兩個說法。

“第一個說法,是害怕秀龍的龍脈被人發覺。劉秀能遇到秀龍,奪了王莽的天下,那將來別人遇到秀龍,又來奪他的天下怎麼辦?所以必須把漢旺的秘密封存起來。怎麼封存呢?就是把當時這裏的所有知情者都殺光。”

四人聽得全神貫注,“殺光”二字冒出來,都嚇得渾身一激靈。“傳說中,修帝王陵墓的工匠都要殉葬嘛。一個道理。但劉秀犯了個錯誤,他派來的心腹是當年在漢旺跟他一起起兵的義士。這個心腹怎麼可能殺光自己的老鄉嘛,所以就隱瞞了下來。這件事也才得以流傳。”

“不對不對。”王瑞聽到這裏,突然搖頭插話,“這個傳說不成立。”

“怎麼不成立?”薛晶問,“我覺得挺成立的啊。”

“如果前麵說的成立,這個說法就不成立。”王瑞認真看著惠岸和尚,“剛才師傅才說了,劉秀開了天眼,能預知未來,還‘舉無過事’。這麼重要的事情,他怎麼可能會犯這種錯誤?剛當皇帝那會兒他還沒老嘛,既然開了天眼,那肯定知道這人會心慈手軟啊!這麼要緊的事情,他怎麼可能犯錯?”

“對啊!”這麼一說,大家都醒悟過來,連聲稱是。惠岸沒想到王瑞小小年紀,思維竟如此縝密,也是一驚,連連點頭,“你說得對。我剛才說了,有兩種說法,這種是漢旺鎮上普通人流傳的說法。還有一種,才是我師父繼承下來的說法。”

“什麼說法?”

“劉秀跟秀龍做了交易,開了天眼,既然得到了秀龍的力量,就應該完成對秀龍的承諾。秀龍就跟孫悟空一樣是被鎮在這裏的,孫悟空被鎮壓在五指山下,秀龍也被鎮在這龍門山裏。按說劉秀做了交易,應該在得了天下後把秀龍放出去。但他沒有。

“因為劉秀開了天眼之後,知道了秀龍的真正目的。一旦釋放秀龍,它就會衝出龍門山引發天劫。劉秀跟秀龍做了交易以後,這才知道秀龍的真麵目。本來秀龍被壓在龍門山沒法現世,劉秀按交易該當秀龍的幫凶,結果他不僅沒有幫秀龍出來,反而派自己的心腹來漢旺,世世代代鎮壓秀龍,免得它誘發滅世之變。”

說到“天劫滅世”的時候,李勇正含著半口茶,這句話讓他一驚,茶水噴出險些沒讓他嗆死。王瑞想要幫他拍打後心,他連忙擺手表示沒事。山野傳說裏,有天劫滅世什麼的也是常見,但這會兒卻戳中了幾人的心事,臉上都紛紛變色。

“滅世?什麼滅世?”劉子琦最為緊張,“怎麼還有個滅世?”

和尚卻不知道他們在怕什麼,“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這邊的山叫龍門山呢?魚躍龍門化為龍,如果讓秀龍躍出龍門,就會引發天劫。劉秀開了天眼能預知未來,這才知道了將來秀龍會引發滅世大難。所以統一後,他馬上派人前來鎮壓,要世世代代鎮住這個秀龍,免得它躍出龍門引發天劫。所以根本就沒有滅口的那些事兒,也不知道是怎麼傳的。那個心腹根據劉秀的指示,在山上修了五間廟,分別鎮壓秀龍的頭、心、爪、腹、尾。漢王廟處在核心位置,以鎮龍心,雲悟寺上中下三院鎮爪、腹、尾,船頭寺壓龍頭。”

王瑞奇道:“不是說秀龍不是龍嗎?怎麼還按龍的樣子來布置?”

“這……我隻能這麼說,我師父就這樣告訴我的。這東西又沒有史書為證,我隻能怎麼聽來就怎麼傳了。你們想,這就算是真的,傳了兩千年,哪兒還搞得清本來實情?”

惠岸哪知這四個孩子就是想要搞清楚“本來實情”。之前說得言之鑿鑿,他又自有一份莊嚴相,聽起來更讓人信服,到了此刻才覺得露了底色。

王瑞心中一沉,說到底也還是鄉野荒談,當不得真。可薛晶聽得起勁,連忙追問:“五廟鎮壓五方,漢王廟居中,那漢王廟要被拆了怎麼辦呢?不就鎮不住龍心了?大師,你師父肯定給你傳下什麼法寶了吧?”說著薛晶眼中閃爍,一把抓過那木板,“莫非就是這個?”

惠岸不由一笑,“小施主玩笑了,又不是《封神演義》,哪來那麼多法寶?慚愧得很,並沒有那些神奇的寶貝。要真有,我也不在這兒了,各位小施主也聽不到我的這些故事了。”眾人心想也是,都歎了口氣。隻聽和尚繼續說:“師父最後給我說:‘這些東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由你。以後漢王廟的和尚,除了你就莫得別人了,師父不給你說,這些東西就再也莫得人曉得了。反正你記得就是老,給其他人說由你,爛在肚子頭也由你。反正也沒見哪個真見過秀龍。’然後師父就讓我坐直,說:‘來,你給這塊木板磕九個頭。’我就老老實實磕了九個頭。磕完以後師父說:‘這是你師祖傳下來的口訣,我也不曉得有球用。反正莫斷在我手裏頭。你背下來嘛。’”

惠岸已經一把年紀,但三十年前他師父也才不到四十,比他現在年輕,用土話學起師父當時的模樣頗有些歡脫,幾個孩子都忍俊不禁。聽到口訣,幾個人都凝神專注起來。就聽惠岸念道:

時非時,刹那萬劫盡。

色非色,一念眾相生。

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

四個孩子聽他念完,都暈頭轉向。又是時又是空,又是相又是色,像是佛經,卻又不是,也不押韻,誰也不明白在說什麼。在他們大眼瞪小眼時,惠岸已經摸出桌下的鋼筆,從功德簿上裁下一張紙埋頭寫好,伸手遞給了他們。

薛晶接過紙來仔細看了一遍,依舊是不懂,然後又傳給別人。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上麵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一句話也看不懂。惠岸也不等他們問,就笑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不過,你們那個比賽,抄上去就完事兒了。”

“比賽?”李勇完全忘記了“比賽”的謊。

王瑞一拉他,趕忙謝過惠岸師父,他仔仔細細又看了兩遍,“雷非雷,電轉寂滅清”讓他一陣不安。夢裏那句“那不是閃電”一下又冒出來,連了上去。他把紙條遞給劉子琦,正想發問,卻聽薛晶說:“大師,我想問一下,當時隻是漢王廟要拆,您師父把這些東西傳給你是什麼意思啊?還說什麼以後漢王廟除了你就沒別人了。不還有你師父嗎?他怎麼……難道說……”

王瑞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難道惠岸的師父殉了廟不成?這念頭嚇了他一跳,但再往下想,恐怕也隻有這個可能了。鎮守秀龍兩千年的責任,在他師父手上被斬斷,連廟都要被夷平。除了以身殉廟,他還能怎樣呢?

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惠岸。惠岸也不說話,卻端起茶碗來,慢慢用蓋子撇去茶沫,輕輕吹了吹碗口試試溫度,然後喝起茶來。王瑞心跳更快,也端起手邊茶杯喝了一口,卻覺得茶葉順著茶湯進了嘴裏,一陣不舒服。

“唉……”惠岸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第二天我才曉得,我師父那龜兒子還俗了,跑到隔壁鎮磷肥廠開拖拉機去了……”

噗!王瑞一口茶水全噴在了李勇身上。原來是這麼個“明天漢王廟就剩你一個和尚”。

四個孩子哭笑不得,屋裏本來嚴肅的氣氛一掃而空,王瑞自己捶打前胸把嗆進氣管的茶葉咳出來後,這才問:“靠這個口訣,就能鎮壓秀龍嗎?咋鎮壓?對著秀龍念口訣?”

“這個師父也沒說,按理說可能就是這樣吧。”

聽這話說得模糊,王瑞哭笑不得,“師父,您這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尚倒不挑禮,搖頭晃腦地說:“這種事情,還是那句話,信則有,不信則無。誰說得清呢?你要說我師父說的每句都是真的,我自己都不信。退一步說,就算兩千年前真有其事,但靠小小一個漢王廟裏的和尚口口相傳——這些和尚連佛經上的字都未必能認全——肯定早就麵目全非了。

“莫說兩千年,就是剛才我給你們講的,也跟師父對我講的大不一樣。我師父哪裏知道什麼《後漢書》《資治通鑒》……他給我講的,又未必不是添油加醋,混進了從茶鋪說書先生那裏聽串了的戰國春秋、東漢三國呢?我覺得我加入的史料是對的,刪劉邦、劉備刪得對,可那一代代傳下的和尚,就連那些加張良、蕭何、馬超、魏延的也未必覺得自己是錯的?”

惠岸和尚話說了不少,又抿了口茶潤潤喉,“鄉下傳說不就這樣嗎?話說回來,哪個又真的見過秀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