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大和尚說完鄉野荒談竟已到了正午時分。正殿的誦經祈福也停了,素齋也已經備好,小沙彌過來請師父和幾位施主用餐。山廟的素齋別有一番滋味,但幾個孩子都吃得心不在焉。
王瑞滿腦子裏都是秀龍。和尚的故事有幾分是真的?再過幾個月他就要滿十四歲了,早過了大人說什麼都會信的年紀,而且惠岸自己也表示拿不準。
飯桌上,薛晶家一直在稱讚寺裏的齋飯,勸幾個孩子多用些,尤其是薛晶,大病初愈,先要少吃肉,多吃養人的素菜,而且用齋飯有功德……幾個人輪番變著花樣地喋喋不休,王瑞是客,主人說話不能不理,可他心裏又有事,趕忙三口兩口填飽了肚子下桌。
雲悟寺上寺緊鄰山巔,王瑞順著廟牆信步走來,沒幾步便已身在崖邊。山高雲低,層層積雲被風卷著,勢如輕濤朝這邊湧過來。雲接懸崖,掩住了腳邊的萬仞險峰,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更是寒氣逼人。王瑞不敢再往前走,便就站住了。腳下變幻的雲海不時透出層巒疊嶂的遠山,龍門山近觀青翠欲滴,遠眺卻如雲中穿行的墨汁。
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背後輕歎:“你們這裏風景真好。我們那裏可沒有這麼高的山。”說話的當然是劉子琦,王瑞順嘴答:“所以你們那裏也沒有妖怪啊。”
兩人都笑了。劉子琦走到他身旁,“你覺得這個惠岸師父說的,是真的嗎?”
“蕭何跟馬超一起在新野火燒七軍嗎?”王瑞又想笑又頭痛。
劉子琦也笑了,“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些,是其他的。”
“你說的其他,具體是指的哪些?”
“我們見到的是秀龍,是一個至少被鎮壓了兩千年的妖怪。”
王瑞的心狂跳了兩下。
誰又真的見過秀龍呢?
劉子琦繼續說:“先不管什麼天劫滅世,也不管什麼五間廟本來是來鎮壓它的。先說,你覺得我們在洞裏見到的那個東西,就是秀龍嗎?”
為什麼要問我?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劉秀。王瑞努了把力,卻還是沒法回答吃不準的問題。
劉子琦說:“你之前見過我爸,其實他也不一直這麼忙,一年到頭還是能陪我幾次。他很喜歡跟我講一些新知識,有一門數學理論叫分形,是前幾年才有的學科。分形的意思就是圖形的整體形狀跟細節類似,看起來像是一層層的無限重複。秀龍的樣子就很分形。這門學科很新,那塊木板至少也有一百年了,清朝人哪能懂這麼新的數學概念。最早畫這個的人,一定是見過它。”
你才多大,你爸就給你講這個?王瑞心中疑惑,終於說:“我們見到的,應該就是秀龍。”
劉子琦往懸崖邊走了兩步,伸出自己的左手靜靜地望著,也不說話,腦子裏思考著關於秀龍的一切,還有關於父親的秘密……
周圍一時沉默,王瑞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問:“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那天從實驗室出來我就一直——”
話還沒說完,就聽山門那邊傳來一聲大叫:“你們兩個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不怕摔下去嗎?”李勇和薛晶快步走來,隻見前者一邊走一邊說:“王瑞你居然敢來這種地方,以前你沒這麼大膽子吧?”
是嗎?王瑞有些詫異,好像真是這樣,以前自己會盡量離危險地方遠一點。
“怎麼辦?”薛晶走到旁邊,找了塊大石頭拍了拍灰。那石頭大約是被坐得多了,光可鑒人,他一屁股坐下,問:“你們說,不會真有1999世界末日吧?”
薛晶什麼都信,但他說起世界末日來卻是一臉輕鬆,好像並不當回事兒。李勇都比他認真一些,接茬說:“不會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就是先從我們鎮上應驗吧?”
王瑞不滿道:“別胡說八道,你們也要去當和尚嗎?滿口神叨叨的胡話。”但嘴裏這麼說,心裏卻起了波瀾,忽然想到:如果世界末日跟想象的不一樣呢?萬一程凡就是天劫的第一個受害者呢?
“切,人家說正經的呢,怎麼就去當和尚了。”李勇說,“到現在程凡還人間蒸發著,音信全無。反倒是我們幾個遇到的事情越來越奇怪。本來還以為會有什麼高僧幫我們指點迷津,結果好嘛,給我們說,我們遇到了滅世的魔王。什麼兩千年鎮守秀龍,連個法寶都沒有,就幾句咒語,有屁用啊?”
時非時,刹那萬劫盡。
色非色,一念眾相生。
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
“是口訣,不是咒語。”薛晶糾正他。
李勇冷哼一聲,“那還不如咒語呢,拿來有什麼用啊?”
“肯定有用啊。”薛晶很有些當真。
李勇大搖其頭,“肯定有用,那就是不知道該怎麼用。”
“行了行了,別鬧了。”王瑞篤思半晌,認真道,“我們必須找到秀龍。”
是的,必須找到秀龍。是恐怖大王也罷,是被鎮在龍門山、能開人天眼的妖怪也罷,必須重新找到它。
可他生怕誰問自己:“找到以後呢?”他心中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覺,並沒有確切的答案。若程凡還在,他肯定會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大家聽了就不會有什麼意見。可同樣的話他卻說不出口。
李勇聳聳肩,“你說得簡單,去哪裏找呢?”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過了兩分鍾,劉子琦終於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我知道。”
三個人的目光都盯著他,他像是又被嚇住了,等了幾秒鍾才重新又說一遍:“我是說,我可能知道秀龍在哪裏。”
王瑞看他的眼神中包含著一種很複雜的情緒,薛晶卻驚喜非常,連忙從石頭上跳起來,“哪裏?快說!”
“你們……我們廠的十二層大樓。”
“你在說什麼呀?”王瑞皺著眉頭,“十二層大樓?那是總廠辦公室啊。”他察覺話裏隱含著很可怕的意味。
“你們還記得黃阿婆之前講的事情嗎?”他說,“黃阿婆說,她是在搶修重點廠房的時候遇到了地震,然後遇到了異……秀龍,記得嗎?還記得阿婆說的重點廠房的位置在哪裏嗎?”
除了劉子琦,當時誰也沒關注這個細節,紛紛搖頭。王瑞逆推道:“十二層大樓那邊,對嗎?”
劉子琦點頭,薛晶這才說:“是啊是啊,我好像記得。但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吧?”
“是,光這個說明不了什麼。”劉子琦說,“剛才我去問了惠岸師父,你們知道他說的那個漢王廟在哪裏嗎?就是那個以前他出家、後來拆掉了、本來應該主鎮龍心的位置,你們猜在哪裏?”
“十二層大樓?”薛晶問,“難道說,後來黃阿婆他們炸掉拆走的地方,就是惠岸大師出家的漢王廟?”
這麼一說,眾人都有幾分信了。“但是……但是……”李勇連說了兩個但是,“這隻能證明以前秀龍在那裏出現過,不能證明現在的十二層大樓能找到秀龍啊。”
過了足足有一分鍾,劉子琦像是鬆了口氣般說:“有些事情,我其實一直想告訴你們。”說著,他掏出那張一直窩在口袋裏的紙條,放在大家麵前。
孩子們不明所以,都擠了上去,腦袋攢動,圍著那張小小的皺巴巴的紙片,上麵隻有殘缺的幾行字,每行都不全:
我懷疑用正常的方
對“異客”存在的解釋需要回到物理基
雙縫幹涉的學院派解釋是不
至是單電子假
“這是什麼鬼?”薛晶問,王瑞盯著“雙縫幹涉”四個字,其他人則一句也沒看懂。
“我從我爸公文包裏撈出了這張紙片。”
“撈?”
劉子琦伸出自己的左手,做了一個掏的手勢,“之前……我沒有說實話,大前天下午你們發現自己異常的時候,我這邊不是什麼也沒發生。”
這時,他終於把那天下午的事情從頭到尾告訴了大家——箱子、紙條以及對父親的懷疑。事情並不複雜,他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偶爾才敢抬頭偷看一眼大家臉色。王瑞的臉色越來越青。雖然沒有打斷他的話,但劉子琦知道那種表情,大家是在等他說完,等他把所有的理由借口都講完。
劉子琦想要解釋為什麼一直不告訴大家。原因很多,他害怕大家發現自己的父親跟程凡人間蒸發有關係,害怕他們怪罪自己,害怕這裏唯一的朋友拋棄自己……
但他什麼原因也沒說。
“說完了?”王瑞問。他麵無表情,但李勇已經臉色發白,“王瑞,有話好好說。”
“我沒問你。”王瑞像是換了張臉,麵如止水,但讓人更加害怕。他跟之前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哪怕是那天吵到要絕交,王瑞看起來也一點不嚇人,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問劉子琦,你說完了嗎?”
劉子琦發現自己不禁有些發抖,“說完了。”
話音剛落,王瑞像出膛子彈一樣撲向劉子琦,悶不作聲地掄圓左拳揍向他的臉。劉子琦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險些直接暈死過去,連退了三步才站住。
“你背後是懸崖,你先過來。”王瑞握著拳頭,聲音還很冷靜。
“別打了!”向來脾氣火爆的李勇反而站在中間,護手擋住王瑞,“王瑞你正常一點。”薛晶早就呆住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劉子琦你先過來。”王瑞不理李勇,眼睛隻盯著劉子琦。
至少他不是要把我殺死。劉子琦想的竟然是這件事,至少他還知道後麵是懸崖。他走了回來,“你打吧。”
“正常一點。”李勇擋在中間。王瑞並不理他,照著臉又是一拳,“為什麼不早說?!這種事情為什麼不早說?!”
盛怒下,李勇根本攔不住他。連續幾拳就這麼打上去,劉子琦靠牆縮著,任由王瑞這麼打著。他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麼不早說?“你什麼意思啊?你是故意放著程凡等死是嗎?說話!”
接連打了四五拳,李勇見他仍然沒有住手的意思,這才看準機會從背後鎖住王瑞的胳膊,把他往後拖了拖。“好啦!好啦!夠了吧!”
“不夠!”王瑞吼道,“他為什麼不早說?!”
“如果是你,你會說嗎?”李勇拚命壓製住王瑞,一麵問。王瑞比他高大,真發起狠來比他有力氣。
“當然會!”王瑞一麵掙紮一麵叫,“為什麼不會?!”
“會個屁!”李勇也火了,“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他媽怎麼永遠都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