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龍門(2 / 3)

王瑞本來盛怒之下理智全無,但李勇劈頭蓋臉一陣罵,倒把他罵愣了。他“嗯?”了一聲,掙脫李勇轉身問:“你說什麼?”

李勇的話像機關槍一樣快:“如果是你,你跟著你爸轉學幾千公裏,到了個人生地不熟的鎮上,轉學第一周,剛認識的同學就人間蒸發了,見鬼了;老師同學,所有人你都認識不到一周,你身邊還沒有媽,就隻有你爸一個人。然後你發現你爸可能跟這個事情有關係,你咋辦?你他媽會跑去跟剛認識的兩天同學說,程凡消失可能跟我親爹有關係?”

若是冷靜下來,王瑞自己也能想明白這些。但這時他怒火中燒,這種重要信息劉子琦居然瞞著大家,王瑞覺得自己被朋友欺騙了、背叛了,“他明明可以早點告訴我們!如果早知道的話……”

“如果早知道你會怎麼樣?”李勇雖然沒有王瑞高,但此刻卻仿佛壓著他的臉,“他早告訴你,你要去幹什麼?”

“我們可以去十二層大樓……”

“那周二發覺程凡不見了,我們為什麼沒有一起去那個山洞?”

王瑞愣了一下,“因為……”他一時說不出原因。

“我們那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劉子琦也什麼都不知道,即便給你這麼一個紙條,又有什麼用?”李勇很少這麼條理清晰,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有其他的證據,光靠劉子琦那點猜測又能做什麼呢?早說晚說並沒多大區別。

王瑞猶豫了一會兒,好像理智上被說服了,但還是不甘心地叫著:“但是他不該瞞著我們。”

“得了吧,王瑞。敢說要是你是劉子琦,你不會瞞著我們?”李勇見他已經從狂怒中恢複平靜,自己說話也慢了下來。王瑞剛要反駁,李勇有些無奈地笑了,“你當我們第一天認識你啊?你絕對不會。不是我說你,你爸媽不讓你下河,你到今天都不會遊泳;你爸媽不讓你騎自行車,全班就你一個不會的。你這麼一個人,現在你告訴我,是你你會講?我信你的鬼啊!你要是劉子琦的話,我看你到現在都不會說出來!”

這麼一說,王瑞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讓他有些愣神,“我……”

這時,李勇仿佛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其實吧,我們大家都一樣。我們是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父母的。”

這種話不像是李勇會說的,或者說,不像是任何一個這麼大的孩子會從嘴裏說出來的。臉已經腫了的劉子琦,對這場打鬥不知所措的薛晶都抬起頭來望著他,尤其是薛晶,像看到一個不認識的人。

“看我幹嗎?”李勇有點不自在。

“到底發生了啥啊?”薛晶問。李勇突然說出這種話來,一定不是平白無故的。李勇和過去不一樣了,很不一樣。王瑞也想知道,但那是別人的私事,他不願主動開口問,但本能地豎起耳朵。

這時,李勇看著劉子琦和王瑞,“都不打了是吧?好了,別這樣看著我,好別扭啊。其實也沒啥事兒。”

還是薛晶接茬:“說唄。”

李勇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解開自己的襯衣袖扣,把衣袖挽了起來。剛露出小臂就看到一道道烏青的印子,王瑞倒吸一口涼氣,不覺轉頭看了劉子琦一眼,他的兩頰也都烏了起來。李勇繼續卷袖口,上臂的傷痕很多。

“大人打的?”王瑞心驚。在中國,要找個沒挨過打的小孩,恐怕比登天還難。王瑞也是挨打經驗豐富,但打孩子是有講究的,像屁股、大腿這種皮糙肉厚的地方才打,很少有打上半身的。這肯定是一頓昏天黑地的狠揍,不知怎麼下得去手。

傷痕不是很新,至少不是昨天的;而且他們幾個的血細胞都偏低,愈合起來比正常要慢,李勇身上的傷痕就更嚇人。幾人看在眼裏比血癌還驚心。

“大前天被打的。”李勇解釋道,“就我們回家晚了的那天。”

就是去找了黃希靜老人,然後差點被掉下來的窗玻璃拍死的那天。之後地震,薛晶進了醫院。

“那天我們是回家太晚了。”王瑞回憶起來,怕是有十點過了,“但是……”

他的“但是”沒好意思說下去,李勇接著說:“回家以後男女混合雙打,木頭尺子都打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居然還自嘲地笑了笑。薛晶同情地說:“至於嗎?不就晚回來一會兒嗎?”

“我躺在床上,一直都沒有睡著。倒不是疼。”他在床上一直在哭,“越想越生氣。”人家有電腦,有老師輔導,送去學音樂,給買聖鬥士,你們除了打牌就是打我。成績好,怎麼成績好?從哪裏去成績好?我有啥?我憑啥?“我……”他猶豫了一會兒,“我覺得活著特別沒意思,還不如死了算了。”

王瑞說:“至於嗎?”

李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至於!”那惡狠狠的眼神讓王瑞吃了一驚。

李勇覺得很孤獨,很委屈,但這種話在男生間實在開不了口。關鍵不是被打,是心裏難受,是沒有人在乎自己,是爸媽沒有道理可講,那些委屈和孤獨都說不出來,說出來隻會被打。

“然後半夜的時候,就地震了。”李勇孤獨地笑,“其實當時我沒睡著。我感覺到床在搖。我明白地震了。你們知道我在想啥嗎?”

沒人回答。

“我當時就眼睜睜地看著床邊的衣櫃晃。砸下來把我砸死,就一了百了啦。不是開玩笑,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我動都沒動,沒站起來,更沒跑。”

王瑞發現記憶中有前後矛盾的地方,“可早上在學校裏,你說全家在外麵躲了一晚上啊。”

“是啊。”李勇的表情有些微妙,“聽我說嘛。我就看著那個衣櫃晃來晃去,真就倒下來了。那個衣櫃質量也是……但我爸那時候跑了進來,看到櫃子倒下來,一下子就撲到我身上。”

“啊?然後呢?”薛晶緊張地問,發現李勇眼圈有點紅。

“哎呀,沒啥。被子先滾出來了,櫃子就被卡住了,也沒壓到我。我爸反手就把櫃子推回去了。”

說到這裏,李勇回憶起當時的場景。

爸爸一邊用砸腫的胳膊頂開櫃子,另一個胳膊拚命給自己留出一個三角空間,“勇兒你沒……沒事兒吧?快快快跑。”

他沒有動,也沒有回答。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

“勇兒沒事吧?”媽媽也衝了進來,打開燈,看他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嚇得腳一軟,啪地坐在地上。李勇這才心軟,嘟囔道:“老天爺看你們沒把我打死,來幫你們了。”

他媽媽這才知道他沒事兒,連忙站了起來。李勇沒穿衣服,挨揍的地方暴露了出來,片片淤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下了多重的手。出乎自己的意料,媽媽哭了起來。

“打那麼重幹什麼?!”她流著淚罵丈夫,“給他個教訓就是了,肯定都是你用那麼大勁。”

其實兩人下起狠手來並沒有太大區別,木尺也是媽媽打斷的。

“這會兒還說這些。快跑啊!”爸爸說著去拽李勇,李勇卻憋著氣,躺在床不肯動。爸爸拉了他兩下,見他軟在床上,一下慌了神。“勇兒,勇兒,你沒事兒吧?”想到兒子剛才睜著眼一動不動的樣子,這時全身無力,心裏認定是自己把兒子打壞了。

李勇發覺父母誤會了,有些尷尬,剛想起身,爸爸把他連被子帶人一裹,對媽媽叫:“扶一下,扶一下!”說著便翻身把兒子背了起來。他已經一米六了,不比父親矮多少。

“我沒事兒。”他這才說,但父母已經不聽他的。他爸隻穿了一條內褲,背著兒子也不能動彈,光著腳就往外逃。

“其實地震一點都不厲害。”李勇坐在地上對王瑞他們說,“根本不用跑。結果沒穿衣服,反而還給搞感冒了。”

父母吵了半天,一麵哭一麵埋怨把兒子打壞了,罵自己,罵對方,好半天才相信李勇說的“我真沒事兒”。

三個人抱頭痛哭,裹著一床被子,第二天一家人全都感冒了。

“那天半夜在外麵,我問他們,為什麼你們非得去打麻將呢?就不能不去嗎?”三個人哭了半天,李勇痛哭流涕,終於問出這句一直想問的話。

他以為父母會像電視裏那樣抱著他保證:“我們不去打麻將了。以後再也不去了。回去就把麻將、撲克都扔了。以後你做作業,我們就在旁邊看書,一起學習。”

誰知媽媽愣了好一會兒,卻對他說:“其實我們也想不去啊。可是,可是我們忍不住。”

李勇沉默了一會兒,看著身邊的三個朋友,“我那時才明白,其實大人跟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也知道應該好好學習,不該不寫作業,不該貪玩;半夜不睡覺玩電腦、上課看小說、抄別人的作業,誰都知道不好。可一樣,都是忍不住的。

“然後我突然就想通了。”他說,“他們也跟我們一樣。也有錯了但偏以為是對的,也有知道不對但還是忍不住的。學生有第一名有第一百名,家長其實也一樣。父母總強求我們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做不到就罵我們:‘你看看別人。’其實我們自己也是一樣,也總是責怪父母,希望他們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他們不肯承認我們做不到,總是說我們不肯努力;我們也不肯承認他們做不到,覺得是他們不愛自己。

“其實,我們都沒有對方想象中那麼好。那天晚上之後我就在想,我爸媽是愛我的,並不比王瑞你爸媽愛你愛得少。但他們沒法給我輔導奧賽,沒法忍住不打牌,不會存錢給我買電腦。這跟我忍不住上課要說話,數學考試最後一題就是做不出來是一樣的。我把這些想法都跟他們說了。”

王瑞和薛晶像是完全不認識自己的朋友一樣呆呆地盯著他,劉子琦則低下頭,若有所思。父親是愛他的。他理智上當然明白。但他從沒這樣想過,大人和小孩一樣,有些事情雖然明白,但是做不好。

“你都給他們說了?”薛晶問,“你爸媽說什麼?”

“沒說什麼。”李勇說,“就算他們能同意我的看法,我想將來也不一定能有什麼變化吧。我們是沒辦法選擇父母的。我們隻能努力不要變成他們,不讓他們的問題變成我們的問題。”

這一刻他們意識到,李勇真的變了。其實到了初中,每個人都跟過去不一樣,或遲或早,或突然,或緩慢,隻是那仿佛永恒不變的朋友和環境讓他們忽視了這點。

不管劉子琦的爸爸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都不要把他的問題變成劉子琦的問題。王瑞在心中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