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恢複神智的時候,現實的膠片已經被秀龍重新剪輯。李勇奮力找到的那個讓他們回到家屬區、讓劉子琦父子相見的片段已經被秀龍剪掉,他們被重新拉回了十二層大樓,跟唐援朝他們困在一起。
世界上所有人都感覺不到剛才因果的錯亂,無知無覺,隻能沉默麵對這一切的毀滅、一切的“巧合”,驚慌失措。唯有這幾個孩子與秀龍交換了電子,知道剛才真正發生了什麼。
劉子琦在一邊痛哭大叫:“爸爸!爸爸!”剪輯發生前,劉子琦親眼見到父親為了保護他們而被掉落的天花板砸中後背,當場遇難,薛晶和李勇完全勸不動。
王瑞整個人渾渾噩噩,眼睛發直,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周圍的大人隻知道他們困在樓內,逃生無路,以為幾個孩子是被地震嚇傻,吵得心慌,不住地安慰他們:“沒事兒,樓不會塌的,別怕,別怕。”
隻有唐援朝隱約意識到四個孩子沒那麼簡單,不管是闖入小樓,還是他們說的話,都不尋常,何況這裏麵還有劉佩的兒子。李勇和薛晶見勸不住劉子琦,轉頭抓著王瑞問:“怎麼辦?怎麼辦?你聽懂剛才劉子琦他爸死前……說的話了嗎?你說知道了秀龍的真相,就能想辦法找到對付秀龍的弱點,找到了嗎?”
說話時也管不得聲音大小,更沒避開唐援朝他們。王瑞有些呆傻地抬起頭,先沒有說話,李勇又問:“喂!聽到了嗎?”
“聽到了。”他答道,臉上不自覺地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無奈笑容。
薛晶見狀隱覺不妙,趕忙補了一句:“有辦法嗎?”
“沒有。”王瑞很幹脆地回答,“沒有辦法。”
“所以我們還是沒搞清楚秀龍是怎麼回事兒……”李勇歎道。
王瑞卻搖搖頭說:“不是,我搞清楚秀龍是怎麼回事了。但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
唐援朝本來思考著怎麼脫身,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幾個孩子說話,此時聽他們不斷說起秀龍,自己心頭一跳,不由湊近過來。
王瑞完全理解了劉子琦他爸不緊不慢的原因。反正沒有辦法,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他反倒放鬆下來,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慢慢講來。他知道薛晶和李勇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一切,劉子琦也不行,於是幹脆放棄了最複雜的內容,用了許多比喻來努力向他們說明。一切的起源,力量的源頭,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電子交換時的β輻射……
太難聽懂了。李勇越聽越不耐煩,反倒是薛晶越聽越專心。反正橫豎就是一死,世界的毀滅是不可避免的,王瑞也安下心來,沒什麼可急的,遇到不明白的他就慢慢解釋,一種方式說不明白就換另一種,甚至比平時給同學講題都更有耐心。劉子琦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慢慢也止住悲聲,他理解得更快更多,唯有駭然無語。
之後,連偷聽的唐援朝也不關心外麵如何,十二層大樓會不會垮下來了。有些事情一旦點破,一切豁然。
可一切明白之時,正是這個世界的末日。
不該叫末日,應該叫:全劇終。定義了宇宙底層邏輯的神之力,就要在此刻為宇宙畫上句號。不是神,是神的殘片,但也差不多。
王瑞隱約記得那個瞬間——在不存在的時間中,觸及秀龍意識的漫長瞬間。那種遠超一切生命的意識觸須傾瀉而下,那強大冰冷的意誌翻檢著無盡的信息,開始勾繪世界的終結。
它要衝破這個宇宙,回到它的誕生之地——一個永遠無法描述的宇宙之外的存在,一個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獨屬於剪輯師的“外宇”。
這就是自己用了一輩子想要揭示的秘密嗎?唐援朝聽著王瑞的話,下意識地自問。自己耗費幾十年看守、追尋的秘密終於浮現,幾乎是在聽到的那一瞬間,他的本能就告訴自己,這孩子說的是真的。
他腦子裏冒出的念頭居然是,自己要是能看一眼,哪怕隻是看一眼這幾個孩子腦子裏的世界剪輯,那該多好。
之後,他又猛然意識到:這個孩子說得對,沒有辦法。如果真是這樣,以人類的力量沒有任何辦法。
孩子自然不知道旁邊這個老人的念頭。薛晶聽得迷迷糊糊,完全不懂,但是他把王瑞說出的話在心中翻譯了一遍,把類似的名詞和概念替換了一遍。他知道這樣理解其實是錯的,但這是他唯一的辦法了。見王瑞快要說完,薛晶問:“那我們到底要怎麼幹掉秀龍呢?”
“你沒有聽明白我說的,”王瑞耐著性子說,“我們沒有辦法幹掉秀龍。”
“我聽明白了啊。”他瞪著大眼睛說,“我就是不懂,為什麼沒有辦法幹掉秀龍。”
王瑞深吸一口氣,“因為秀龍是超越這個世界的因果……”
“這個我聽懂了。”薛晶堅持說,“秀龍是電影的導演,我們都是電影裏的角色嘛。那我們為什麼不幹死那個導演呢?”
“嗯?”王瑞被這話問得有點不知所措,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李勇也插話進來:“對啊,我們一起幹死那個剪輯師啊!”
“不是啊!”王瑞往外望了一眼,穿行在地下的電光漸淡,第一波地震漸漸平息,而下一波馬上就要到來。他一邊擔心萬物即將終結,一邊對兩個學渣的問題感到頭痛不已,“不是那麼回事兒啊。”
“怎麼不是啊。”薛晶回憶起問王瑞考試大題時兩人雞同鴨講的情形,“這不是你說的嗎?就好像我們這個宇宙是量子信息組成的程序,就跟電子遊戲一樣。它是做了這個遊戲,那它能保證一定通關嗎?”
王瑞都被問得結巴起來,“啊?不,不是,這個……這個……”
“你聽我說,我不知道哪裏有問題啊。就算大家都是遊戲裏的NPC怪物,就算我們都是《三國誌》裏的趙家兄弟,我們就不能想辦法把關羽錘死嗎?錘死不就完了嗎?”
“嗯?”王瑞這下完全愣住了,麵對宇宙本源力量的絕望,此刻被薛晶的荒誕問題一掃而空。這到底在說什麼啊?哪裏都不對,但好像……
“對啊,對啊,錘死就完了啊。趙家四兄弟滿屏輪流撞,關羽也沒辦法啊。”李勇讚同道,兩人完全陷入《三國誌》的遊戲邏輯裏了。
“薛晶說得對。”劉子琦附和道,“不可能沒有辦法。就算秀龍是剪輯師的殘片,隻要它想操作這個宇宙的量子信息,就必須進入這個宇宙,換上屬於這個宇宙基本結構的化身。所以,它才會跟我們交換電子。”他已經從悲痛中恢複了理智,從窗戶縫隙往山下望過。醫院還在,沒有塌,在眼下的這個宇宙剪輯裏,他爸爸還活著。
他得想辦法讓爸爸活下去!他總得跟爸爸住進一個像家的房子裏,絕不能就這麼世界末日了!
這股力量催動了劉子琦的頭腦,他的才智本不在王瑞之下,而麵對危機的定力更是遠在常人之上。聽王瑞說出秀龍的秘密,他沒有像王瑞和爸爸那樣直接嚇得投子認輸。他正愁沒有頭緒,聽了薛晶、李勇的胡攪蠻纏,竟然打開了思路。
“你剛才說,秀龍需要跟這個世界交換電子,這樣才能得到這個世界的量子信息,得到在這個世界行動的化身。對吧?”說話間,大樓裏,秀龍緩緩穿透地板,浮了上來。眾人都吃了一驚,往後退了一步。分形體的卷須像張牙舞爪的怪物,雖然沒有眼睛,但每一個突刺裏都像長著無數眼球,冷漠地盯著在場眾人。
如今再見秀龍,同樣的模樣,它在王瑞眼中卻跟之前大不相同。王瑞終於明白這不是生命演化而成,而是在有限空間中凝聚著無限世界的投影。它的卷須裏閃爍著代表絕對力量的驚人之美。
“它在這個世界行動需要化身。”王瑞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秀龍,真有辦法對付它嗎?
“和尚傳下來的那四句話不是咒語。”劉子琦緊張地盯著秀龍,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他邊說邊想,“‘時非時,刹那萬劫盡’,意思是時間是幻覺;‘色非色,一念眾相生’,指的是,萬物是量子信息構成的;‘雷非雷’應該是說,秀龍身上的‘電子’不是這個世界的電子。那以此推導,‘電轉寂滅清’是什麼意思?‘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又是什麼意思?”
王瑞說:“和尚的話,你也信嗎?”
“不是和尚的話。”劉子琦沉聲道,“你能從未來的自己那裏知道秀龍的真相,也許這幾句話,是劉秀從過去傳來的辦法呢?”
這時,一位老人的聲音響起:“我想起來了。我們對它開過火。最初子彈會直接從它身上穿過去。但後來,周圍電光被它吸收以後,子彈好像有了點用!”
說話的人正是唐援朝。孩子們吃了一驚,轉頭望向他,就聽老人說:“我不知道你們幾個是怎麼回事兒,現在我也沒空多問。我就問一句,你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四個孩子一起點了點頭。唐援朝不知道這些孩子身上經曆過什麼,但王瑞解答了他對“異客”的所有疑問,他早已相信了他們。
唐援朝問:“電轉寂滅清,‘電轉’,會不會是指秀龍的電子交換?”
王瑞心頭大跳,“那‘寂滅清’是指它電子交換後毀滅世界,還是指能把它消滅呢?!”
說話不清如鈍刀子殺人,正猜不透,劉子琦問唐援朝說:“爺爺,你說它吸收電光以後,子彈變得有點用了,是有什麼用呢?”
“也有可能是我眼花了。”唐援朝說,“子彈穿過秀龍時,我好像看到它的形狀變了一下,但馬上又恢複了。”
王瑞和劉子琦對視一眼,王瑞一下明白了過來,低聲叫道:“它是超越我們世界的神,我們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除非把它拉進我們的世界裏!”